慶生番 笑隔荷花共人語
興雲城南有湖名芙蓉潭,每逢六月,湖上蓮葉接天,荷花映日,別有風情,湖畔亭台樓閣,玲瓏可愛。早些年,天下烽煙四起,芙蓉潭曾一度毀於戰亂。後來南國雍王白檀一統六合,改朝為雍,是為雍高祖。而興雲城作為高祖駕下最得力的謀臣東樓月的故鄉,自然被格外關照,很快就恢複了原本的繁華,甚至看不出戰亂對其留下一絲一毫的影響。芙蓉潭自然也不例外。高祖將此潭修整一番之後賜予東樓月,東樓月則將它送給了全興雲城的百姓,隻留了湖上一處水榭,每年夏天帶著家眷來此消夏。
順明十年六月廿二。
這一日的興雲城格外熱鬧,原因無他,城中百姓聽聞大雍赫赫有名的太師東樓月和其妻太保林上雪夫妻帶著他們剛剛三歲的一雙兒女歸來,自發地灑掃道路,守在路旁等候這一家四口的車駕。算算時間,自從上雪有孕,兩人已經三年不曾來興雲城,此番得知一家四口的歸來,城中百姓都興奮極了,拖家帶口早早候在他們回東樓府的必經之路上,希望能看一眼他們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沾沾福氣。
臨近午時,城門處來了一隊車馬,領頭三匹馬一字排開,個個神駿,馬上的三人也是姿容不凡。中間的五花馬上坐著一位四十餘歲的中年郎君,長眉鳳眼,看上去十分溫和,長發端正綰在頭頂,未戴襆頭,鬢角垂下一綹白發,脊背挺直,穿一身滾銀邊的青灰菱紋圓領羅衫,腰紮革帶,側麵別著一支寒光凜凜的判官筆,下著素羅袴,足蹬絲麻靴,左臂上還纏著一條銀鏈,在他懷裏窩著一個正在熟睡的小娘子,麵如滿月,十分討喜。
他左手邊騎白馬的青年郎君和他麵貌有八 九分相似,隻不過身上穿著一身紫色大科綾襴衫,腰間蹀躞帶飾以玉帶鉤,其餘裝扮和中年人一般無二,右佩判官筆,左臂纏銀鏈,隻不過身前端端正正坐了一個兩三歲的錦衣小郎,此刻正板著一張小 臉四下觀看著。中年郎君右手邊騎黑馬的青年女郎一身利落的紫紅翻領素麵羅衫,腰紮玉帶,一頭青絲挽成烏蠻髻堆疊頭頂,斜斜插一支銀簪,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綴飾,挎弓負矢,英姿颯爽,時不時探手去戳一戳中年人懷中的小娘子,臉上一直帶著燦爛的笑容。
這三人正是回興雲城消夏的東樓氏一家,後麵馬車裏還坐著東樓夜的妻子年笙笙,東樓夜父子懷裏抱著的便是林上雪所生的一對雙生龍鳳子——東樓明和東樓希聲,小名阿雉和阿鸞。
進得城來,東樓夜輕輕捏了捏孫女的小 臉,柔聲喚道:“阿鸞,醒醒,咱們到家啦。”東樓希聲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好奇地看向路兩邊的人群,惹來林上雪一陣笑:“阿鸞,這兒是你的祖地,你阿耶便是在這兒出生的,阿娘跟你說,他當初——”話說了一半,看到了東樓月麵上威脅的神色,連忙識趣地閉上了嘴。東樓夜看著夫妻二人,撚著胡須哈哈大笑,惹得後麵馬車裏年笙笙掀開簾子不滿地嗔了他一聲。一家人和樂融融,順順利利地回到了東樓府。
次日一早,東樓月和林上雪兩人就帶著兩個孩子騎馬去了芙蓉潭。兩個大人都是一等一的好容貌,身前坐的兩個孩子更是玉雪可愛,一路上惹來無數人圍觀,夫妻倆隻作未覺,一路說說笑笑來到了芙蓉潭,下馬牽著兩個孩子進了水榭。水榭早已灑掃完畢,掛上了竹簾,隻卷起了背陰的那一麵簾櫳。潭上有采蓮的少女劃著小艇在一人高的荷葉間穿行,偶爾飄來一兩句含糊不清的歌聲,燕語鶯聲,煞是喜人。
東樓希聲拉了拉林上雪的衣袖:“阿娘,鸞鸞也要聽歌,阿娘唱。”一旁東樓月忍不住笑出了聲:“哈,阿鸞,讓你阿娘打仗她在行,讓她唱歌就省省吧!阿耶給你唱好不好?”林上雪探手在他腰上狠狠擰了一把,將一枚剛剛剝好的荔枝塞進他的嘴裏:“叫你多話!”東樓月舌頭一卷,就將白玉似的荔枝肉從果核上剝離,嚼了幾嚼吞了下去,將果核吐在帕子裏,然後眯眼笑著朝上雪招招手示意她湊過來。上雪不疑有他,湊了過去,被他抬手抹了一臉汁水,黏黏膩膩,十分難受。她的臉色立刻就不好了,將手中正在剝殼的荔枝往琉璃碗中一丟,單手一撐水榭的欄杆翻了出去,蹲在石階邊撩了水洗臉,洗完臉也不回去,就坐在石階上雙眼直勾勾看著麵前微波蕩漾的湖水,不知在想些什麽。
水榭之中,東樓明瞪著一雙大眼睛,看了看林上雪,又看看東樓月,最後嚴肅地開口:“阿耶,你惹阿娘生氣了。”東樓月老臉一紅,探手扯了扯自己兒子粉撲撲的臉頰:“多話。”嘴上嫌棄著,身子卻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朝著林上雪走去。
夏日燥熱,林上雪本來就心煩意亂,又被東樓月這麽一鬧,心情就更不好了,索性坐在石階上看遠處娘子們泛舟采蓮。正看得出神,冷不丁背後東樓月拍了她一下,她惱火地轉頭,卻見他撩袍在自己身邊坐下,一臉小心的神色,生怕哪裏做的不對又惹了她生氣,絲毫不見平日裏“大雍第一郎君”的孤高自許。上雪心頭一軟,再說話的語氣也柔和了幾分:“阿兄,我有些苦夏,你又不是不知,何苦來惹我不開心呢?”東樓月輕輕撫平她皺起的眉心:“是我的錯,你別皺眉,皺多了就不好看了,啊。”
兩人正肩並肩坐在一起說著體己話,忽聽岸上傳來一陣陣驚呼,還摻雜著他們手下侍衛的厲聲斥責。兩人起身朝岸上看去,就見一道青影登萍度水而來,衣帶飄搖,速度極快,轉眼就到了水榭之中,二話不說,彎腰抄起東樓明就走。林上雪大怒,抬手一拍水榭的護欄,借力而起,整個人如同一隻暴怒的鷹隼一般騰空躍起,攀住了簷角,隨即一個鷂子翻身就躍上了水榭的屋頂,目光鎖定青衣人的身影,俯衝而下,飛踏過幾片蓮葉,追了上去。青衣人的速度一點不比林上雪要慢,兩人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東樓月在水榭之中將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哇哇大哭的女兒東樓希聲攬在懷裏,溫聲安慰著,目光則焦急地追隨著林上雪。
林上雪追著那人橫穿了整個芙蓉潭,途中那人踩了好幾個年輕女郎的小船,上雪不得不一路追他,一路幫著她們扶穩小船。最後,青衣人在一片柳樹林中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林娘子,多年不見。”
“武三郎。”林上雪頓了一頓,麵前這張臉和多年前故人的麵孔重合,讓她忽生恍若隔世之感。武三山哈哈大笑,放下懷裏的東樓明,打趣道:“娘子家的小郎,果然酷肖娘子,某這麽將他抱走,他都不曾表現出半分懼色。”林上雪上前拉了兒子,淡淡一笑:“若是像某兒時,那他此刻應當是放聲大哭才對。這孩子,和他阿耶最像才是。”
武三山笑而不語,林上雪看了他一眼:“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師父仙逝之後,某便下了山,雲遊四海,倒是在各處都能聽到‘亂世三星’的大名。”
“知道你們過的不錯,某便放心了,當年師父最愧疚的事就是他識人不清,錯信了白楠,直接導致了令弟喪命。娘子當初一句‘道為匹夫所辱’,振聾發聵,師父時時講起,追悔不已。伏願娘子今後享無邊富貴,無上榮光,命途順遂,福壽永年。三山這就可以去師父靈前告祭了,娘子原諒他,可好?”武三山說到最後,眼眶已經微微泛紅,但是神色卻是前所未有地認真。
上雪歎了口氣,輕聲道:“若說某從未恨過他,想來你也是不信的,但是這麽多年,某早已釋懷。三郎自去告訴尊師,前塵往事,從此一筆勾銷。承三郎吉言,也願三郎此後身體長健,生活富足,我們有緣再會。”說罷,拉著東樓明的小手,沿著芙蓉潭曲折的堤岸漫步而去,再也不曾回頭。遠遠地,東樓月正抱著女兒東樓希聲立在柳蔭下,靜靜等著母子二人。
熏風四起,采蓮女的歌聲嫋嫋回蕩在芙蓉潭上,歲月就這樣悄悄過去,潭水終會枯竭,山峰也會化作平地,但是故事裏的人永遠在人們口口相傳中長生不老。
“數教騷人費心思,
亭亭淨立好花枝。
傳香不語傍清池。
幾為高名輕白眼,
往來未見論妍媸。
沉迷風月有情癡。”
——《浣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