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夜 鐵馬冰河入夢來
這邊林上雪與白榕你追我趕纏鬥不休,那邊雲陽與柳齡也激戰正酣。兩人都正是血氣方剛的年歲,雲陽又念及至今還臥床不起的柳鬱,對柳齡越發痛恨,兩把鳳凰刀舞動如飛,逼得柳齡步步後退。柳齡到底隨了他母親,盡愛走一些偏門左道來求得成功,雲陽雖然聰慧,但是他卻是一個從來不屑於陰謀害人,為人坦蕩的真君子,所以兩人間的戰局暫時僵持不下。成仁見雙方還在交手,便率領一隊人馬直奔太守府後門,沿著斥侯探得的白宴等人逃走的方向追去——雖然白榕擺出了一副白宴等人還在太守府中的架勢,但是卻早早地被東樓月看穿,在他孤身進入太守府之前就告知了成仁,這才免去了許多麻煩。
白榕餘光瞥見成仁動作,目眥欲裂,嘶聲吼道:“成仁!休要為難我父!”成仁於馬上回頭,嘲諷一笑:“案上魚肉,有何資格提出請求?”說完,一磕馬鐙,率領一眾精兵破開雨簾,如一把尖刀,直 插黑夜。“貴主小心了!”林上雪笑著提醒白榕,身形一縱,拉開二人距離,左手提劍,右手在左腕上一抹,抽出一枚邊緣磨得十分鋒利的銅鏢,猛一彈指,那鏢打著旋直擊白榕脖頸,與此同時,她手中的寶劍也隨之刺出。
雨勢稍歇,城中的火也被澆滅得七七八八,耳中不斷傳來房梁斷裂和牆柱傾塌之聲,如同一聲聲壓抑許久的沉鬱低吼,衝擊著在場所有人的心靈。好好的河山,如何就這樣一夕之間支離破碎,狼煙四起?白榕心中一陣酸楚,手下金鐧就慢了一著,撥開了銅鏢,卻沒有躲過寶劍。林上雪這一劍用了十成的大力,竟生生刺穿了白榕身上的魚鱗金甲,白榕隻覺胸口一涼,然後就是自心髒蔓延至四肢百骸的劇痛。“阿榕!”柳齡揮開雲陽砍來的一刀,朝著白榕踉蹌奔來。
林上雪在靴筒上拭淨劍上血,嗆啷一聲收劍歸鞘,負手而立,冷眼注視著二人。柳齡隻顧惦記白榕,哪裏還顧得上與雲陽交手,雲陽可沒有放過他的意思,施展開輕功,幾步就追了上來,右手刀在空中劃過一道刺目的寒光,直直劈向柳齡後心。柳齡匆忙舉長刀去擋,雲陽步法一變,左手短刃擲出,正中柳齡後腰,一截明晃晃的刀尖自身前透出,殷紅的血順著刀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水窪之中,敲出一圈圈小小的漣漪。柳齡詫異地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去,不知什麽時候,雲收雨住,一輪滿月掛在中天,時雖夏末,可他卻隻覺月光冰冷,似是能將全身的血液凍住一般,就像林上雪和雲陽看著他的目光。他分明記得這世上是有溫暖的能讓他忘記所有疲憊的目光的,可是——“齡郎……”白榕微弱地呼喚著他,艱難地朝他伸出一隻手。是了,他的阿榕。隻有她才會用這樣溫暖的目光看著他,在他每一次帶著一身在朝堂上鉤心鬥角之後留下的疲倦踏進家門時,抬手為他奉上巾櫛,溫柔地呼喚他的名字。可是現在,恐怕這是她最後一次這麽叫他了吧?“阿榕!”他想要走到她跟前,腳步卻似有千斤之重,邁不動分毫,所有力氣仿佛都隨著鮮血一點點流失。柳齡最終還是不曾握到白榕的手,“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兩人之間相隔不過咫尺,卻是永遠都觸摸不到的天塹之遙。
白榕還未及笄時,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裏暴雨滂沱,無休無止地下著,她站在一片斷箭折戟之中,耳中充斥著馬嘶風吼和戰士們聲嘶力竭的喊殺聲。她那時還有些懵懂,是南皇白宴千嬌萬寵捧在手心的坤和公主,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麵,嚇得花容失色,四下奔走想要逃離此處,可偏偏天地茫茫,她竟無處可逃。就在這時,黑暗中走出了一個人,一身青衣落拓,左手執一截柳枝,頭戴一頂竹笠,右側笠簷邊垂下一串小巧銅鈴,行動間叮玲作響,十分好聽。那人朝她伸出一隻瘦長有力的大手,她居然絲毫不覺畏懼,反倒十分自然地將手放了上去,任由那人將之牢牢握住,將竹笠扣在她頭上,牽著她一步一步走向雨中,她抬頭試圖看清他的臉,卻無論如何都看不真切。夢醒來,她誰也不曾說,隻是在兩年後的及笄禮上,親自挑選了兵部尚書的嫡長子柳齡為夫君。
成親之後,柳齡偶然聽白榕提起此夢,見她麵有惶然之色,也曾安慰她:“阿榕此夢乃是吉夢,何須多慮?阿榕試想:暴雨滂沱,可曾淋濕你分毫?金戈鐵馬,可曾損傷你分毫?有人左手執柳,竹笠右側垂鈴,帶你走出黑暗,此人可不就是姓柳名齡、與你執手一生之人麽!”白榕羞紅了一張臉,笑唾他一口,心中釋然,從此與柳齡夫妻恩愛更勝以前。
白榕倒在冰涼的雨地裏,眼前一陣陣發黑,她再也沒有力氣拿起她心愛的金鐧,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天地間突然變得十分安靜,隻有雨滴順著柳枝滑落在地的聲音,以及柳齡的呼喚。她仿佛又看到兒時的夢中人朝她走來,不同的是,這一次,他身披戰甲,倒提長鋒,威武如同天神下凡。“齡郎,是你啊。”她輕輕笑了,心中道。恍惚間,有人將她扶起,她再也感受不到身上的傷痛,月光明亮,她終於執起了那人的手,緩緩走進夜色之中,風穿襟袖,萬籟有聲。
“來人,將坤和公主與其夫合葬城外燕羽山!”林上雪又在原地站立片刻,揚聲道。此時,兩軍勝負已分,各有傷亡,見主將已死,白宴的軍隊再無心戀戰,束手就擒。林上雪正在處理善後事宜,忽見東樓月領著一人踱著方步走出了太守府,那人身後還跟著個小個子,一見到林上雪,立刻想歡快地蹦出來,但是看了一眼身前的那人,又生生止住了腳步。林上雪扯過雲陽戰袍擦了把臉,這才看清那人的臉。姿容清俊,舉止端方,氣質高華,正是明月上人白麗飛。隻不過,此刻的白麗飛臉色白得近乎透明,在月光照耀下顯得毫無人氣,有些瘮人。“白麗飛。”林上雪冷然喚了一聲。“林娘子一向可好,白某有禮。”白麗飛微微一笑,雙手合在胸前,拱手為禮。“某身體康健,有勞你掛懷,”林上雪上前一步,伸手扣住了白麗飛的下巴,低聲道,“上人可曾料到有今日?”白麗飛並未掙紮,隻微笑著闔上雙目:“天道無常,某未料娘子與二位郎君有如此之能。三星亂世,豈是玩笑?”
林上雪猛地甩開他的下巴,他向後狼狽退去,武三山趕緊扶住了他:“娘子,家師身體不適,娘子見諒。”“好說、好說。某不介意幫上人鬆鬆筋骨。嗯?”林上雪挑眉看向白麗飛。白麗飛笑著一揮拂塵:“不敢勞動娘子大駕。白某已是瀕死之人,礙不了娘子幾日啦。”
“覆春十九叔,可還認得小侄?”林上雪身後一道馬蹄聲傳來,在近處停下,白檀翻身下馬,在離幾人三步遠的地方牽馬而立。
“沉香兒,久違了。”
“方才聽十九叔說什麽瀕死之人,何人瀕死?”有衛兵過來接了白檀手中馬韁,他緩步上前,問。
白麗飛但笑不語,武三山忍不住了:“家師泄露天機,折了壽數,如今……”話到最後,已是哽咽難言。
“某就說白宴逃走怎麽會不帶上這個能掐會算的大寶貝,原來如此。”雲陽嘿嘿一笑,被東樓月不鹹不淡掃了一眼,立刻閉上了嘴,挺直腰背站好。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一向是聖人的慣用伎倆。”白檀一臉見慣不怪,“十九叔如何打算?”
“某……想回鍾靈山去。”白麗飛抬頭看了一眼天空,認真道。
“好。侄兒派人送送十九叔。”
“不必。沉香兒,某還有幾句話想要囑咐你。”白麗飛執起白檀的手,輕輕拍了拍。
“十九叔請講。”白檀微微皺了皺眉,終於還是沒有抽回手。
“載舟覆舟,全在於民;不施仁政,天命不存。你阿耶坐不穩江山的緣故,想必你比誰都清楚,萬望勿重蹈覆轍。”白麗飛殷殷囑咐,見白檀點頭,這才滿意地放開了他,抬手在身後發呆的武三山額頭上敲了一記,“三山,還不走?諸位,有緣再見。”廣袖飄飄,不過眨眼工夫,他便已經行出很遠,武三山趕緊施展輕功追上,還不忘回頭朝幾人揮了揮手。
“阿兄,你可看到了?”林上雪用肩膀頂了頂東樓月,堅硬的肩甲戳得他胸口悶疼。他輕輕“噝”了一聲,嗔道:“雪兒有甲胄護體,我肉體凡胎,可受不得你這一撞。”不待林上雪說話,他又道:“道門的‘縮地成寸’,果真是一絕。不知雪兒的‘飛鴻踏雪’比之如何?”“縮地成寸,離地不能行。飛鴻踏雪,久行則失其輕靈。各有千秋。”
“可憐‘縮地’絕技,即將於人世絕矣!”東樓月一聲長歎,恰好一陣微風拂過,散落四下。
“雙鳳雖美,不可共生,如一山不容二虎也,是故白榕力不逮,為林上雪戕。上雪其德,為萬世所仰,雖有厲行,不殃池魚,足堪鳳凰仁鳥之名也。自其之後,吾未聞能當‘鳳’者。上雪白榕,開女子尚文武之風,以致後世有能與須眉分庭抗禮者也。今吾得以女子之身,與諸子並立,此二人之功也。”
——《九芸齋筆記·卷三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