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夜 栗深林兮驚層巔
兩日後清晨,天降暴雨。
“行軍副總管林上雪,左虞侯軍統領雲陽,中軍騎兵營統領馮龍聽令!”成仁端坐中軍帥帳,朗聲喚道。林上雪三人出列行禮:“末將在!”“你三人今夜各領三千士兵,於子時分襲蕙京西南北三麵!務必衝散南北兩國軍隊,引出那不知去向的兩萬北國人馬,可記住了?”“諾。”三人齊齊應聲,接了令箭,退回自己的位置。東樓月坐在一旁一直沒有出聲,手指飛快地掐算著什麽,臉色越來越難看。成仁眼角餘光瞥到了,心中疑慮,忙開口問道:“大郎,可有不妥?”“嗯,”東樓月簡短地應了一聲,隨即跽身,向林上雪道,“雪兒,要不、你不去了吧?”不僅林上雪愣住,帳中其他人也都是一愣。“阿兄這是為何?”林上雪十分不解,但還是耐著性子沉聲問道。“是啊大郎,你不讓阿妹去總得有個像樣的理由不是?否則,可不就貽誤戰機了?”成仁轉過臉來,麵色嚴肅。“某——也罷,不過一次夜襲,想來不會出什麽大的問題,雪兒,雲陽,馮公,風狂雨驟,你們三人千萬小心!”東樓月遲疑了一下,到底沒有說出阻止林上雪的緣故。眾人隻當他關心則亂,並未懷疑其他,林上雪三人皆表示會謹慎行事,東樓月這才稍稍放鬆,舒了口氣,重新坐好。成仁又吩咐了幾句,放大家各自回去休整。
林上雪和雲陽、馮龍並肩走出中軍帳,在回各自帳篷的路上分好了自己負責的方位:林上雪城北,雲陽城西,馮龍城南。林上雪囑咐雲陽:“山南兄,城西離咱們軍營最遠,你務必要提前出發,方可在約定的時間一起進攻,打北國軍隊一個措手不及。”雲陽點頭:“我知道。我酉時出發,繞開城南的軍隊,子時一到,咱們一同舉兵闖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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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京皇宮攬勝殿。
“穆先生,你說說看,這雍王在城東數月按兵不動是什麽意思?”白楠自從白檀拿出了白宴封他為太子繼承皇位的製書之後,就夜夜不得安寢,如鯁在喉一般難受,這一日總算是忍不住招了穆文斐進宮,還未等他坐定,就急急詢問道。穆文斐抬眸看了他一眼,先前還覺得這白楠姑且算得上一個可以扶持的傀儡,如今看來隻覺他和白宴不愧為親叔侄,就連行事風格和處變能力都處在同一水平。想到這裏,穆文斐心中嗤笑,垂眸掩去了眼底的嘲諷,恭恭順順答話:“聖人不必急躁,他們未必敢輕舉妄動,臣自有安排。”白楠抬手揉揉額角:“既然先生這麽說了,那就照先生的意思辦吧!先生還有何需要,盡管講來。”“暫無。聖人靜候佳音,臣告退。”穆文斐不願再同白楠多言,起身告辭。白楠心知自己不過是穆文斐控製下的傀儡,他要做什麽自己根本無力反對,心中暗自悲哀,麵上卻小心地收斂神色,不叫穆文斐看出半點端倪——忍,這也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穆文斐緩步出了攬勝殿,漫無目的地走在青石鋪成的宮道上,左彎右繞,竟來到了一座看上去十分荒涼的宮殿前。他抬頭看去,正殿的門匾上寫著鬥大的“知清殿”三個字,常年風吹日曬,匾上的漆已經剝落了大半,朱紅的梁柱也已褪色,一派淒清的景象。殿門緊鎖,院子中雜草生得足有半人高,顯然很久無人打理,如今正是秋季,枯黃的草葉在雨中左右搖擺,深深彎下了腰,簷下間或有秋蟲低鳴,聽得人悲從中來。“這是何地?”穆文斐問身邊的內侍。內侍答道:“回穆相公,此處原是先帝賢妃居所,賢妃薨逝後雍王和平和公主長居於此。幾年前,平和公主被賊人劫走,這裏就空了下來。”“是嗎……”內侍耳邊仿佛響起一聲輕歎,待他凝神細聽時卻又無跡可尋,他隻當眼前這人的殺伐果決讓自己精神過度緊張,所以出現了幻覺,於是放輕了呼吸,愈發恭敬地垂手站在他身後半步遠的地方,靜靜等候吩咐。“走吧,斯地不可以久留。”半晌,隻聽穆文斐聲音低沉地說了這麽一句,然後提衣轉身就走,內侍忙舉傘匆匆跟上。
知清殿前,落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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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蕙京三麵南北國駐軍大亂,其中尤以北方為甚。負責夜襲城北敵軍的是林上雪,她手下三千人皆是林氏舊部,悍勇非常,一路殺將過來如入無人之境一般。林上雪胯 下寶馬夜行獸最擅夜間行走,她本人又曾是夜行殺手,練就一雙利眼,於黑夜之中能直視無礙,是以雖然大雨妨礙了她射箭,但僅憑掌中一柄橫刀,也能在亂軍之中取上將首級。
上雪一路過關斬將殺到了蕙京城北門,卻依然不見東樓月所說那兩萬不知去向的北國軍隊,心中疑惑,但是今晚的任務是衝散敵軍軍陣,並非攻城,她糾結了片刻,下了撤軍的指令。牛角號聲響起,她麾下士兵迅速集結,整齊撤退,她走在最後壓陣。
變故就在這時發生了。
原本緊閉的蕙京城北門轟然打開,穆文斐率大軍殺出,刀戟森森,殺氣騰騰。林上雪大驚,就連東樓月都不知下落的兩萬軍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潛伏在了蕙京城中,外界的人竟然毫無察覺!林上雪感覺背後直冒冷氣,氣沉丹田,暴喝一聲:“三軍列陣!”這一聲吼帶了十成的內力,振聾發聵,即使是隔著肆虐的暴雨,也傳進了傳令兵的耳中。號聲再起,全軍駐足轉身,列開防禦陣勢,可是已經遲了一步,穆文斐已將林上雪和拱衛她的三百親衛圍在當中。
走在隊伍最前麵的中年將軍許世茂是林上雪父親林深當年的故交,也是林氏舊部之一。聽聞隊尾林上雪被困,心中大驚,臉上卻依然一派鎮靜,安排好自己這邊,揚鞭催馬穿過軍陣來到了事發之地。
兩軍僵持難下,許世茂和穆文斐剛打了個照麵,隔著雨簾看不太真切,隻影綽綽辨認出一個人形,許世茂就意識到眼前之人絕非善茬。之前林上雪等人和穆文斐的多次交鋒他都有所耳聞,此刻一見,方知傳言不虛,穆文斐確實是個人才,周身上下殺氣凜然,直如有實質一般,撲麵襲來。穆文斐並不打算理會許世茂,沉聲吩咐手下士兵:“動手!”兩萬北國精銳瞬間刀槍並舉,將包圍圈不斷縮小,金戈相擊之聲不絕於耳。許世茂恨得咬碎鋼牙,斷喝一聲:“殺!救出林總管!”林上雪是林氏家主,這些士兵全是林氏舊部,自然將主將生死放在第一位,得令之後,個個如猛虎一般撲向敵人,不過片刻,蕙京城北就化作了人間煉獄,血肉橫飛,殺聲震天。
最裏麵的林上雪一開始被三百親衛護在當中,隻偶爾揮刀砍倒一兩個衝進來的倒黴鬼即可,但是漸漸地,隨著三百親衛人數漸漸減少,她也感覺開始有些自顧不暇。這些北國士兵清一色的騎兵,而她的親衛隻有不到百名騎兵,其餘全是步兵。敵人居高臨下,所以他們折損嚴重。
一場惡戰,從醜時一直持續到將近卯時,暴雨初歇,天光乍破。最後一個親衛為林上雪擋下了穆文斐射來的致命一箭,從馬上跌落泥濘。林上雪雙目赤紅,手中橫刀都用得卷了刀刃,她似無所覺,隻是機械地揮動著它一次又一次將四周湧上來的敵人殺退。外圍許世茂萬分焦急,卻被穆文斐死死纏住不得脫身,四周士兵早已混戰成一團,幾乎不辨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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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檀等人在軍中聽聞城北告急,心中都十分著急。成仁點了人馬,欲親自來救,東樓月也換了戎裝準備一同前往。就在這時,有斥候飛奔來報:“總管,司馬!有一匹黑馬渾身浴血,正朝轅門而來!”東樓月悚然一驚,衝出中軍帳,直奔轅門方向。遠遠地,就見一匹健碩的黑馬一路狂奔,最後穩穩停在轅門處,哀鳴不止,身上被血染得斑斑駁駁,有幾道傷口還往外流著血,不一會兒就在它蹄下和著雨水匯成了一道道紅色的小溪。有士兵欲上前,那馬暴躁地長嘶一聲,拒絕他們靠近。士兵正在著急,忽見東樓月趕到,忙迎了過來:“司馬,這馬從戰場方向過來,身上好像還馱著個人,但是怎麽都不讓我們靠近,你說——”東樓月抬手製止他繼續說下去,大步走上前去——他從看到那馬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它,他和林上雪不知道多少次一起為它梳理鬃毛,喂食草料——“阿獸!”東樓月喚道,那馬立刻安靜了下來,乖乖地微微低頭,想要蹭東樓月的臉,卻仿佛突然意識到自己滿身血汙一樣,趕緊把頭側到了一邊,生怕染髒了他的衣服。
東樓月往它背上一看,心髒立刻一揪,隻見林上雪渾身是血,安靜地伏在夜行獸的背上,一動不動。他顫抖著雙手將她抱了下來,去探她的鼻息,因為過度緊張,探了好幾次這才感受到一點點輕微的熱氣,還沒等他開口,身邊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夜行獸隨同主人作戰,雖然一直被林上雪小心保護,卻也落下了一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它是強撐著一口氣闖出亂軍,載著主人回來的,此刻見主人已無生命之虞,終於支撐不住,栽倒在地。東樓月一邊抱著林上雪往營中跑,一邊吩咐士兵將夜行獸抬下去小心救治,營中一片忙碌。成仁探過林上雪的傷勢之後,率兵前往城北為許世茂解圍,其他人都要留在林上雪帳中等她醒來,被水墨一一斥退,隻留下東樓月和兩個女兵打下手。
林上雪身上傷口雖多,所幸都不是傷在要害部位,創口也不是很深,她之所以昏迷,是因為體力消耗過大加之失血過多,饒是如此,也讓水墨著實頭疼了一番。
林上雪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恰好蕙京城傳來消息,穆文斐被成仁重傷,南皇白楠驚懼之下臥床不起,蕙京城上下一片混亂。
時機正好,晴朗的夜空中,三星聚首。
“是日暴雨,訇然有聲,林上雪將三千軍卒夜襲蕙京北,勝,獲南北國軍各五千,馬兩千,斬敵無數。及其勝而未歸,穆文斐潛出蕙京,與眾群起而攻之,上雪軍欲救,遲矣。上雪身被重傷,伏鞍而走。上雪有馬名‘夜行獸’者,聰慧通靈,知上雪傷重無力,命在旦夕,嘶鳴聲如虎狼,馱其主出重圍,眾馬驚怖,不敢前。馬至雍王營,至東樓月抱上雪下,馬始倒地,醫往視之,見遍體鱗傷,久而方愈。上雪愛其馬,日日相伴,珍之重之,馬感其心,救其於亂軍,上雪始能免死。遂知萬物有靈,將心比心而已矣。”
——《南北異聞錄·夜行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