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四夜 怒發衝冠憑欄處
“之藍,審訊可有結果?”自成仁重創穆文斐已經過去了三日,這天一大早,成仁就去了方青的營帳。方青正坐在案前埋首寫著什麽東西,見成仁進來,慌忙起身迎接:“總管,您來了。末將正準備著人去請您呢!”
“哦?可是有進展了?”成仁抬手將他按坐下去,自己也撩衣襟坐在他對麵,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方青將剛才寫的東西推給他看,成仁拿起來,定睛一看,皺起了眉頭。麻紙上寫的是方青整理下來的龍耀的口供,方青看上去憨厚老實,那是對自己人,對待敵人,他是從不手軟,這也是為什麽成仁把龍耀放心交給他的原因。一開始,龍耀是拒絕供出幕後指使者的,也做好了被酷刑逼供的準備,奈何方青不按常理出牌,將他剝了上衣綁在木架子上,安排了幾個士兵輪番用撣子搔他的手心腳心脖子等各處感覺靈敏的地方,他癢的受不了又不能用手去撓,撐了不到兩天,整個人都顯得十分憔悴,終於在昨天半夜忍不住吐了口。
這幕後主使,說難猜其實也不難,但是大家都沒有往這方麵猜測過。上一次在翠微郡龍耀闖營是受了白麗飛的恩惠,一來為了報恩,二來為了解自己多年以來苦苦追尋宮家“連珠箭”下落的執念,所以才答應白麗飛闖營救出白榕,任務成功後,兩人算是互不相欠,白麗飛就讓他自行離開,未料半路上被白楠將其截下,招攬到了自己手下。這一場夜闖連營,挾持白檀的戲碼,正是白楠吩咐他做的。
龍耀一向心高氣傲,自忖武藝,尤其是箭法,遠遠高於林上雪,所以從來不曾將她放在眼中,也從未想過自己會輸在一個妙齡少女手下,這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麵。“白楠?他?”成仁感到難以置信,白楠一向愛惜羽毛,這次也不知受了什麽刺激才會這麽想不開地派人來刺殺白檀,偏偏他挑的這個人有刺殺白檀的能力卻沒有行刺的心——從某種方麵來講,龍耀其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武癡,對於他來說殺白檀遠不及同林上雪一較高下重要。
“沒錯,正是他,”方青正色,“一開始末將也不相信,但是後來又問了好幾次,結果都一樣。總管若是還不確定,可以親自去問一問。”
“走,去看看。”成仁聞言起身,方青忙收好口供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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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來到關押龍耀的營帳時,東樓月已經到了有一段時間。也不知他做了什麽,龍耀滿臉都是驚恐,全身都在劇烈顫抖。“大郎!”成仁招呼。東樓月轉過身,嘴角還殘留了一絲看上去有些殘忍的笑,不過片刻就收了起來,笑容重又變得溫和無害,讓人感覺如春風拂麵。成仁知道他慣於變臉,也不往心裏去,隻好奇地打量了一眼龍耀,問他:“你對這匹夫做了什麽,他怎麽嚇成這個樣子?”“哦,沒什麽,隻不過想幫他把剩下半邊臉妝點一下而已。”東樓月輕描淡寫地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彈了彈袖口並不存在的灰塵。“成總管!我說!我什麽都說!求求你千萬別讓他靠近我!他他他和林上雪那女鬼都不是人哪!”龍耀忽然嘶吼起來。成仁不耐煩地挖了挖耳朵,衝東樓月挑挑眉毛:“你倆還真是天作之合。雪兒削了他的左臉,你現在又要來削他的右臉,怪不得把人嚇成這樣。”
“他上次重傷雪兒,這次又偷襲未遂,這些帳總是要算的。”東樓月語氣依然不疾不徐,但是話裏分明帶了三分殺意。
“好好好,知道你最疼阿妹,”成仁酸了他一句,繼而一臉嚴肅地看著龍耀,“龍耀,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選擇是否坦白,等某一走,一切可就由著司馬處置了。”龍耀簡直要哭出來了:“總管!成大總管!我說的句句屬實,絕不敢有半句虛言!”“咦?你不是錚錚鐵骨,寧死不屈嘛?”成仁佯裝不解,語氣輕快地問。“也不過如此。”東樓月冷哼一聲。龍耀嘶啞著聲音道:“說的容易,你倒是來感受一下。一來某本來就算不上白楠的忠實手下,不過是無處可去,求一個容身之處而已,如今替他辦事,搭了半張臉進去,足夠還清欠他的人情,再把命賠進去,豈不虧本?二來某為江湖人,趨利避害原是本能,觀如今局勢,天下二分多年,分久必合,白楠有野心卻沒有才幹,再依附於他,等於自尋死路。某原就與朝堂無關,現在也不願涉足,經此一戰,敗在林娘子手下,某已心悅誠服,若總管放某歸去,某願從此退隱江湖,再不插手此間是非!”
“是嗎。”營外突然有人語帶譏誚地開口。門簾被人掀開,林上雪由一名女兵攙扶著走了進來,站定之後,輕輕掙開了女兵扶著她胳膊的手,昂然而立,冷冷注視著龍耀。她看了足有半盞茶工夫,這才緩緩開口:“宮家上下多少人命,也就此一筆勾銷了麽?”
“這——”
“就因為你那可笑的‘求知欲’和‘尊嚴’,毒害與你日夜相對的親友,你於心何忍?”
“原本可以成為頂天立地的一代俠士,卻因為一己私欲釀成慘劇,惶惶如喪家之犬,四海逃難,蹉跎十五載光陰,到如今一事無成。你不覺可悲麽?如今輕飄飄一句‘退隱江湖’,能消得數百冤魂的怨氣麽?”林上雪不給龍耀反駁的機會,一番話如山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而她因為情緒激動,原本慘白的雙頰泛起了幾分不正常的紅暈,話音剛落,就覺一陣天旋地轉,幸虧東樓月及時扶了她一把,她才不至於摔倒在地。“胡鬧!你重傷未愈,水娘子早就囑咐過你臥床靜養,誰叫你跑這麽遠來這醃臢之地!”東樓月橫眉立目,厲聲嗬斥。林上雪啞口無言,弱弱地垂下頭去,看上去可憐兮兮,再沒有半分方才怒斥龍耀的霸氣。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東樓月壓下了心頭怒火,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溫柔一些:“雪兒,這兒沒你什麽事了,你先回去好好歇著,有什麽等到傷好之後再說也不遲啊,對不對?”上雪躊躇片刻,不情不願地點了頭,由女兵架著回了自己的營帳。
“方才林副總管的話,你也聽到了。你身上背負上百條無辜人命,我家大王乃是仁德之君,又豈能縱虎歸山,再造殺孽?”成仁目送林上雪遠去,轉身悠悠對龍耀說道。龍耀頓時感覺天都塌了,偏偏東樓月還看著他若有所思,可事到如今,他可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已經陷入了一個死局。他忽然記起了最初白麗飛讓他離開時說的話——“潛蹤則生,逢木則死。你可想清楚了。”他當時不知白麗飛此話何意,隻當他神神叨叨慣了,又拿應付善男信女的那一套來蒙騙自己,並未放在心上,沒有走白麗飛給他指的後門,而是光明正大地走前門而出,這才被白楠撞個正著,由此引發了後續一係列的事。直到今日,他方覺後悔,為時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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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京皇宮歸元殿。
時值正午,殿中卻門窗緊閉,簾幕低垂,晦暗如夜晚,連蠟燭都沒點幾支。雕龍刻鳳的床上,白楠雙目緊閉地躺在那裏,麵色蠟黃,床邊坐著一位衣著華貴的婦人,滿臉焦急地看著正在昏睡的他,時不時抬手用帕子拭去他額上冒出的虛汗。“皇後,您守在這裏一天了,還是回去休息休息吧!大家還未康複,別您又倒下了——大郎年幼,這偌大皇宮,現在可就靠您撐著了!”一旁為她端著一隻銅盆的綠衣宮女輕聲在她耳邊勸道。這婦人正是白楠的結發之妻,當今的皇後方氏,乃是前不久下朝路上被刺身亡的齊國公方圓之女。
“不必了,我就在這裏守著聖人。現在當務之急是治好聖人的病,在穆文斐那賊子傷好還朝之前,奪回軍政大權,否則,我南國就要永遠受北國壓製,顏麵掃地。我必須親眼看到聖人醒來,才敢放心歇息。”方皇後沉聲道。宮女便不再言語,退立一旁,安靜等候。
又過了一個時辰,殿外忽然有人來報說穆文斐求見。方皇後怕影響白楠休息,起身來到殿外,怒道:“聖人還在病中,穆相公為國報效,身負重傷,還是好好將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予與聖人豈不愧對先帝!”內侍從未見過一向溫和的方皇後如此震怒,惶惶稱諾,急趨而退。
穆文斐本就沒指望能見到白楠,他此番前來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是以受了方皇後一頓訓斥也不曾放在心上,他也實在沒有精力去和一介女流較真。成仁在城北刺他的那一槍,真的是蘊了他十分的力氣,差寸許就能刺穿他的心髒要了他的命,他今日是讓幾個親信用軟轎硬是將自己從府中抬來的,強撐到這會兒已經是他的極限。他慣來不喜將自己的脆弱暴露人前,於是催促親信們加快了速度,趕在一口一直阻塞在喉口的鮮血吐出來之前回到了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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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現在已經快要秋末了,外頭風大,您還是到殿中坐著吧?”見方皇後佇立歸元殿前久久不動,一直隨侍她左右的綠衣宮女小心地建議。方皇後又看了一眼穆文斐離去的方向,摔袖恨聲道:“阿穆賊子,若為我得,我必誅之!”宮女大驚失色,四下張望一番,沒有發現其他人,這才暗暗鬆了口氣,小聲告誡:“皇後,小心隔牆有耳。”方皇後臉色鐵青,冷哼一聲,踅身回了內殿,宮女忙不迭邁步跟上,一邊還擦了擦額角冒出的冷汗。
方皇後重新回到白楠床畔坐下,看著自己的丈夫,重重歎了口氣,喃喃道:“阿楠,你為何就不能安安心心過日子,非得攪進這一灘渾水之中啊……我知你胸有大誌,可是——哎——你快些好起來吧,我和犀奴可不能沒有你啊……”一雙潔白光滑的手緊緊握著白楠的右手,保養得宜的臉上愁雲密布,平白添了幾分老態。
“阿娘,阿娘。”孩童清脆的聲音由遠及近,方皇後抬眼望去,隻見錦繡包裹的一個粉團子蹦蹦跳跳從殿外跑進,腰上錯金的小鈴鐺發出細碎的響聲,玲玲悅耳。“犀奴,你怎麽來啦?”方皇後立刻收去了一臉憊色,強打精神笑著招呼自己的兒子。“犀奴、犀奴來看看阿耶……”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打攪了父親靜養,小男孩表情忽然變得有些沮喪,小心翼翼地回答。“我的兒!”方皇後抬手將他攬進懷裏,心中酸楚,眼淚流了下來,砸在青石的地磚上,啪地一聲摔作了幾瓣,聲音好似玉石碎裂,令人心悸。
“‘潛蹤則生,逢木則死。’‘執念過深,其必失之。’此皆明月上人白麗飛所言也。龍耀身落敵手,白楠貴極而辱,皆如其言。始知天行有常,報應不爽,人能避之而不避,身危,則曰:‘非我不避害,是天欲亡我也。’黃發亦笑之,況於仕人乎?”
——《史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