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夜 汙我匣裏青蛇鱗
卻說東樓月挾著穆文斐一騎絕塵出了蕙京城,來到大營前勒馬脫鐙,飄身而下,左手仍死死鎖住穆文斐咽喉,不曾放鬆分毫。見守門士兵看著自己發愣,他一擰眉,冷聲叱問:“還不去通報林副總管?”說著,邁步就往中軍大帳走去。士兵唯唯應了一聲,不敢耽擱,轉身奔跑如飛去報林上雪。
林上雪正坐在自己營帳桌案前想著祁飛紅的事,忽然聽見帳外腳步聲急,間雜有切切語聲,抬高了嗓門斥道:“何人帳外喧嘩!”帳簾嘩啦一響,隻見她手下女兵聶莞兒一臉不滿地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個普通士兵打扮的青年:“副總管,此人非要見您,兒攔都攔不住!”林上雪坐正身體,上下打量他一番,問:“你急急忙忙所為何事?”“司馬,是司馬!他回來了,讓仆來請您!”士兵衝口而出,緊張地不敢抬頭。林上雪挑挑眉,心中暗道有趣,麵上仍是一派端莊,嗓音溫和:“某知道了,辛苦。”隨即起身繞過桌案,朝帳外走去。看到那士兵還垂手立在原地,聶莞兒忍不住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記:“副總管都走了,郎還站在這裏做甚?”“哦、哦,仆疏忽了,娘子見諒。”士兵口中迭聲道歉,趨步退出了營帳。看著他匆匆走遠,聶莞兒以手托腮,笑罵一句“呆 子”,惹來旁邊其他女兵紛紛出言調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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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上雪在中軍帳前和東樓月撞了個正著,她先是一怔,隨即喜上眉梢:“阿兄回來了。戰況如何?”“請回了一位故人,雪兒看看怎麽處置吧!”他瞬間收了先前麵對他人時的滿身戾氣,笑容溫柔,眉眼彎彎。這時,一旁被兩人無視的穆文斐嗤笑一聲:“早聽聞東樓郎君對自己的義妹林副總管寵愛至極,今日一見,果不其然。為博美人一笑,想必讓郎君將天下拱手相讓都是可以的,嘁,英雄難過美人關麽。”林上雪微微眯眼,黑亮的眼眸中隱隱劃過一道寒光:“穆相公慎言。”穆文斐唇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某可曾說錯?離了男人,你什麽都不是,你的所有權力,還不是依靠男人才得到的?複仇?醒醒吧,耶娘的掌上明珠,林家大娘子!”
眾人眼前黑影一閃,東樓月頓覺左手一空,定睛一看,穆文斐已被林上雪扼住了咽喉,摔在了地上。幾綹長發從她的鬢角垂落,擋住了她的麵容,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她的左膝屈起,頂在穆文斐腹部,細瘦的手指根根收緊,手背上青筋暴起,這一切無不昭示著她的憤怒。“某憑武藝為將,何嚐愧對天地?相公高節,也不過是為虎作倀,方得今日!曾經的林上雪是世家貴女,如今的林上雪是世家之主,區區走狗,怎敢出此狂言!”說著,她的手上又用了三分力量,穆文斐一張臉漲得紫紅,再也說不出話來——在他選擇投身北帝明盛“蟻穴”之時,他就已經拋棄了百年世家的驕傲,從此陷入無盡的黑暗。這樣也好,死了就一了百了,我早已是該死之人了。這麽想著,穆文斐緩緩闔上了雙眼,嘴邊似乎還帶了一抹笑意。
“想死?還沒那麽容易!”林上雪冷笑著鬆開了他的脖頸,扯住他的衣領將他拉了起來,右手在他肩膀肘腕關節處輕輕拂過,隻聽得幾聲悶響,穆文斐痛呼出聲,眾人再看他的手臂,軟 綿綿垂在身側,顯然關節已經被林上雪這幾下看似輕巧的撫 弄不動聲色地卸掉,失去了活動能力。東樓月臉上的笑幾乎掛不住,因為林上雪卸掉穆文斐關節之後,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看得他渾身發毛,隻覺肩膀一陣陣發酸。好在隻是一瞬她就收回了目光,將穆文斐丟給了小兵,她則稍稍側身將東樓月讓進了中軍帳。
甫一進帳,林上雪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一提袍襟,重重在正位右側坐下。她也不說話,就那樣直勾勾注視著東樓月,左手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輕輕叩擊著幾案。聲音很輕,但在東樓月聽來,那一聲聲仿佛敲在心上一般,縱然冷靜如他,也不免一陣發慌。二人僵持了約莫半炷香的工夫,東樓月終於無奈地輕歎一聲開口:“雪兒,你在生氣。”出口的語氣十分肯定,顯然對林上雪的脾氣了解得十分透徹。
“阿兄也知兒會生氣,”上雪終於停了手,“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擅自回營?”
“我這不是——”
“阿兄現在該顧及的,不是私仇,而是大局。若大王和子義阿兄尋你不到,得知你未接軍令,私自回營,又該如何處置?阿兄,雪兒亦想報重傷之仇,但是不是現在。如果阿兄真的為雪兒著想,還請速速回城!”林上雪言辭懇切,臉上隱約現出幾分急色。
東樓月沉默良久,微微頷首:“倒是某疏忽了,向雪兒賠個不是,雪兒莫要生氣,某這就回城。”言罷,他起身朝林上雪躬身一揖。林上雪稍稍偏了偏身子避過這一禮,溫聲道:“阿兄奔波勞碌,不妨用了茶再走吧!”斂衽起身,執了陸上茶壺給東樓月斟了一碗茶,動作如行雲流水般灑脫自然,露出袖口的一截白 皙的手腕綢緞般泛著光澤,看得東樓月微微愣神。
將茶碗中茶水飲盡,東樓月抬袖隨意抹去嘴角茶漬,起身闊步而去,告辭之聲猶然在耳,人已飛身上馬,絕塵而去,恣意風流。林上雪追出中軍帳,隻看到他在沙塵中翻飛的銀灰袍角,嘴角不自覺向上 翹 起,喃喃自語:“上雪何德何能,得君如此愛重!”冷不丁一旁突然有人插嘴:“副總管颯爽英姿,仆等尚為之折服,何況司馬耶?”上雪側目看去,聶莞兒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邊,正含笑看著她。“饒舌。”笑斥她一句,林上雪抬步朝著關押穆文斐的軍帳走去。
“副總管。”遠遠看到林上雪走來,方青忙迎了上去,抱拳行禮。“之藍,裏麵那位如何了?”林上雪虛扶了他一把,問道。方青搖頭:“嘴嚴得很,末將上了大刑他都不曾透露半個字。”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了營帳前,守衛替二人撩 開了門簾。林上雪舉步剛要進去,方青伸手攔下了她,她不解地看向方青。隻見方青搔了搔頭,朝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副總管,這……您還是留步吧,莫要進去了!”林上雪聞言麵色一冷:“方將軍此言何意?”“您重傷初愈,還是不要到這等醃臢之地為好,”頓了頓,他又接著勸道,“這也是司馬的意思,您看……”林上雪在原地立定,雙手攏在袖中,和方青相對無語,半晌,她無奈地移開了目光:“也罷,某在此遠遠看上一眼就好。”這回方青沒有阻攔,踅身將簾子掀得更開,以便她看得清楚。
隻見帳中光線十分昏暗,角落裏放著炭火盆,青紅的火苗幽幽閃動,正中間木柱之上五花大綁著一個人,身上的錦衣已經破破爛爛,滿是血跡和汙垢,幾乎辨不出本來麵目。“穆文斐?”林上雪轉眼看向方青,見他點頭,這才有些疑惑地收回目光,囑咐他繼續審問,看能不能從穆文斐嘴裏撬出些有用的情報,自己則緩步走回了中軍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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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東樓月從城外大營策馬如飛,到得蕙京宮城之外,成仁早已等候他多時,見他回來,緊走幾步上前拉住了他的馬韁:“大郎!等你等得好苦!”“是月思慮不周,總管見諒。”東樓月下馬,雙手抱拳向成仁躬身施禮。成仁拍了他肩頭一記,渾不在意地說:“行了行了,回來就好!快快隨某去見大王吧!”
成仁將東樓月一路引到了鳳德殿,東樓月還未進入殿門,就感到殿內氣氛凝重,待來到正殿,隻見侍立兩邊的宮女內侍麵色都十分哀戚,又聯想到大義殉國的方皇後,心下頓時了然。在方皇後的身上,隱約可以窺見一二林上雪的影子,這也使他對這個貴為國母卻命運多舛的女子多了幾分好感,同時也越發地瞧不上白楠的所作所為。斂了目光,他恭敬地欲向迎上前來的白檀行禮,白檀伸手托住了他的雙臂:“先生無須多禮,且先勸勸二兄吧!阿嫂已薨,還是早些入土為——”“放肆!阿蕊何曾薨逝!爾等亂臣,盼望著我夫婦二人早死不成!”白檀話未說完,鳳榻方向就傳來了一聲憤怒的咆哮。東樓月凝神一看,心中不由冷笑一聲。說話之人正是白楠,此刻的他鬢發散亂,雙眼紅腫,再無一國之君的威嚴,麵上涕泗縱橫,看上去頗為滑稽,難為了他直到此時還惦記著自己南皇的身份。東樓月不欲與他糾纏,三兩步上前,口中道一聲“得罪”,一把提住他的衣領將他從方皇後臥榻之側提開,然後往身後隨隨便便像扔什麽累贅一般一丟,成仁見狀,無奈地一捂眼,簡直不忍直視。
正沉浸在對發妻逝世無盡的哀痛中的白楠冷不防被人扔了出去,臉上表情立刻變得十分精彩,他惱怒地從地上爬起來,正要開口斥責,卻正對上了東樓月漆黑的眼眸,被他眼中如有實質似的森寒所懾,張口結舌,竟不敢再說一個字。見他乖乖閉嘴,東樓月這才悠悠開口:“聖人節哀,想來皇後也不願聖人為她如此感傷。畢竟生時不曾念過她的好,到如今陰陽兩隔,已經追悔莫及,再來惺惺作態,反倒不美。”“刁民!你竟敢、竟敢如此詆毀於朕!”白楠聞言,驀地抬手直指東樓月鼻尖,嘶聲怒喝,麵目猙獰。白檀上前一步擋在了東樓月麵前,居高臨下地看向白楠,目光中說不清是厭惡多一些還是憐憫多一些:“二兄,你輸了。不是實力輸給了檀,二兄輸了人心。檀如今振臂一呼,南國四方響應,換做兄長,可能如此?”白楠啞然,鳳德殿中陷入一片靜默。
“大王,聖人想必已經乏累,不如請下去好生休息,這邊皇後身後之事,自有末將與司馬一同操持,大王盡可放心。”成仁開口打破了沉默。白檀點頭:“也是。二兄,久泣傷神,還請二兄隨內侍去休息片刻,待阿嫂後事準備妥當,檀再去請兄長前來。”白楠十萬個不情願,被兩個內侍半拖半架請了出去,待送走了白楠,殿中三人都舒了一口氣。“臣方才所言僭越了,大王莫怪。”東樓月微微欠身向白檀道歉。
白檀擺擺手表示無妨,帶了幾分笑意問他:“說起來,營中如何了?”
“有雪兒坐鎮,大王盡可安心。穆文斐已被臣押送到了,已將他交由方之藍將軍審訊。說到這裏,還請大王治臣擅離職守之罪。”
“哎,先生言過了。穆文斐狡詐非常,須得先行將其關押才是正理,如此看來,先生何罪之有?”白檀拍拍他的手背,笑道,“說起來,蕙京城戰亂初定,還需要有人維持秩序才是,也該找人去請林卿了。”
成仁撫掌一笑:“正是!別看她天天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可是卻出奇地受平民百姓們的歡迎,讓她維持城中秩序,安撫百姓,再合適不過!”
“那這替換林卿鎮守中軍的人選,孤就交給子義你決定咯?”白檀朝成仁挑眉一笑。
“諾。”成仁應聲,轉身出了鳳德殿,四下掃視一番,從道旁菊 花叢後把躲起來偷懶卻不小心睡著的雲陽揪了出來。雲陽清夢被擾,正待發怒,看清楚是成仁,他忙抖擻精神,賠笑問道:“總管有何吩咐?”成仁用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意味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方才下令:“雲陽聽令!即刻率你手下士兵回營,由你暫代鎮守中軍之職,讓林副總管速速帶領手下精銳前來皇城!可明白?”“得令!”雲陽神情一肅,朗聲應下,同成仁告辭之後,點齊人馬,一路出了蕙京,來到大營。
“女郎,一切可好?”甫一下馬,雲陽就問前來迎接的林上雪。上雪搖搖頭:“一言難盡。山南兄,阿兄帶回來的‘穆文斐’,兒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你隨我來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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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不是穆文斐!”方青舉了蠟燭湊近被綁在木柱上的那人,雲陽不看則已,一看之下,驚呼出聲。“什麽?!”眾人皆是大驚失色。那人卻爆發出一陣狂笑,林上雪悚然一驚,斷喝一聲:“快,卸了他的下巴!”雲陽出手如電,在那人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就已經讓他的下巴脫了臼,既不能咬舌自盡,也無法咬破口中可能藏著的毒囊。雲陽熟練地將手探進他的嘴裏,摸索了一陣,扯出了一個小小的黑球,往地上一丟,抬腳在上麵碾了一碾,朝林上雪點點頭。林上雪上前一步,扣住他的脖頸,冷聲逼問:“說!穆文斐在哪裏!不說本將現在就結果了你!”那人咿咿呀呀了幾聲,林上雪不耐煩地抬手把他的下巴往上一磕:“現在可以說了吧?”“呸,賤人,你未免太過小瞧蟻穴中人了吧?吃裏扒外的軟骨頭,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區區威脅,某還不曾放在眼裏!”那人剛一恢複說話的能力,立刻冷笑著啐了林上雪一口,嘲諷道。
寒光一閃,雲陽感覺臉上濺到了溫熱的液體,伸手一抹,手背上一片殷 紅,他微微一怔,抬眼看去。林上雪手中寶劍仍在滴滴答答地淌血,在地上匯成一小灘,迅速地滲入土裏,隻留下一塊暗色的痕跡。在她的腳邊,是那個出言不遜的蟻人的頭顱,眼睛驚恐地瞪著,死不瞑目。“這一劍,該是給穆文斐的,倒是便宜你了,死得如此痛快。上一個這麽說某的人,如今墳頭草大概都有尺餘長了罷!”說著,她一甩寶劍,一串血珠飛濺而出,劍刃光亮如初,仿佛從未染血,“螻蟻為患,不除不快!”
“君子有是非之辨,是故林上雪縱祁飛紅而誅蟻人,東樓月敬節烈皇後而輕廢帝。事有因果,君子重其善因,亦不略其惡果,是非曲直,如有心中鏡。人謂雪月嗜殺,謬也。匣有青蛇,止斬為惡多端者而已。”
——《史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