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夜 如今風雨西樓夜
收劍歸鞘,林上雪抬手拍了拍雲陽肩膀:“山南兄,這裏就拜托你了,告辭!”雲陽還在愣怔,冷不防被她一拍,身子狠狠一晃,幸好林上雪及時扯住了他的衣襟,他站穩了身子,定了定神:“哦、哦,咦?女郎這是?”林上雪哈哈一笑:“你帶著人馬回來,除了替換某鎮守大營,難不成還會有別的事?既然有你,那麽大王那邊肯定是讓某前去聽候差遣,某豈敢不領命?”言罷,人已出了營帳,朝著自己的營帳走去,一邊走一邊吩咐聶莞兒傳令她的親衛全體校場待命。
待林上雪換好戎裝,來到校場,她的親衛精兵已然集結完畢。這些人全是昔日林氏舊部,一個個都是訓練有素,進退有度的精銳,跟隨林上雪四方征戰,鮮有敗績。前一次蕙京北門一戰,折損了三百弟兄,剩下這兩千餘人越發團結,一接到傳令,就立刻安排好手中的事情前來,無一人缺席。林上雪點了人數,滿意地點頭,將手一揮:“眾將士聽令,開拔!”兩千親衛齊聲應和,各自上馬。林上雪自高台之上飛身躍下,接過聶莞兒遞過來的驚鴻弓背在背上,認鐙上馬,當先飛奔而去,身後浩浩蕩蕩兩千騎兵跟隨,揚起一路黃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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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管,大王,末將來遲,萬望恕罪!”遠遠看到成仁和白檀等在鳳德殿前,林上雪急走幾步,抱拳行禮。
“林卿免禮,”白檀笑道,“林卿重傷方愈,原不該請你前來,奈何孤與總管以及先生要忙著操持阿嫂後事,無暇帶人安撫百姓。早知林卿最是平易近人,是以想托林卿代為巡視蕙京城,不知卿意下如何?”
“末將並無異議。”
“若是無事,林卿就下去吧!”說罷,白檀正要轉身進殿,卻被林上雪叫住。
“大王!末將還有一件重要的事稟報!”林上雪語氣急切,白檀的臉色不由凝重起來。
“之前司馬送回大營的那個人,並非穆文斐!開始某等並未認出,但是山南將軍乃是他親弟,一眼就識破了他的偽裝,也就是說,真正的穆文斐要麽在我軍進城之時就已經逃走,要麽現在還躲藏在城中某處,伺機而動。大王,不可不防啊!”
一番話說得成仁和白檀雙雙色變,兩人對視一眼,成仁肅然開口:“阿妹所言甚是,某知曉了。你在巡視城中的時候多加留心,那穆文斐真真是詭計多端,千萬別中了他的暗算!”
“兒省得。告退。”
上雪帶領兩千親衛從最接近皇城的街坊開始巡察,一路上見到了不少悄悄出門打探情況的百姓。大家一開始見到一隊士兵走來,都有些驚惶,後來見領頭的是一員樣貌俊俏的女將,且她身後士兵軍容嚴整,雖然個個騎馬,但是整齊有序,並無人驚擾百姓或是劫掠財物,漸漸地就放下了心,路兩邊緊閉的坊門一一打開,有膽大的孩子還偷偷溜了出來看熱鬧。林上雪看上去目不斜視,然而身邊發生的一切她都盡收眼底,心中稍感寬慰,總算沒有辜負白檀對她的期許。
一行人緩緩前行,待巡完了宮城正西十二坊,轉過一個街角,來到了西市。因為戰亂,現在的西市一片蕭條,但是——“止步。”林上雪忽然勒馬,抬手一招,止住了親衛們繼續前行。“副總管?”聶莞兒不解地輕聲問詢。林上雪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右手伸向背後,握住了驚鴻的弓背,左手輕輕搭上了箭囊。大家見她如此動作,不再遲疑,紛紛握緊了手中兵器,嚴陣以待。
“某何其有幸,得林副總管如此愛重?”街巷深處,有一人朗朗笑著走來,紫衣飄飄,漸漸走進眾人視野。“穆文斐。”林上雪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個名字。“哈,正是穆某,”他撫掌輕快地一笑,然後用戲謔的眼光上下打量林上雪一番,“看上去,娘子上次的傷已無大礙咯?”
“咄!休得無禮!”一旁的聶莞兒實在聽不下去,怒斥道。
“嘁。上峰說話,哪裏輪得到你一員小小將官插嘴?林娘子治下,還真是寬和,頗有乃父之風啊!”穆文斐一雙笑眼中閃動著曖昧不明的光芒。
“咻”的一聲利刃破空聲響起,穆文斐翩然側身,避過了林上雪射來的利箭,口中還道:“娘子這就惱怒了麽?罪過,罪過。”“穆賊!爾還不配提起先父!著箭!”三箭連 發,銜接得十分緊密,她竟是一交手就使出了連珠箭法。穆文斐微微皺眉,知道林上雪是真的動了怒,通過多次交手,對她的能力也了解得七七八八,情知在她憤怒的時候再用話語招惹她隻會讓自己處在更加不利的地位,遂閉嘴不再多言,專心致誌地和她過招。
上雪彎弓搭箭,又是一排羽箭射 出,穆文斐揮短刀將之一一擊落,卻不料這一排箭隻是個幌子,緊隨其後的是已經棄弓拔刀,縱身從馬上躍下的林上雪本人。穆文斐倉促應戰,被林上雪來勢凶猛的一刀砍得站立不穩,倒退了三步,卻也激起了他體內的血性,抬手在腰間一抹,抽出一柄軟劍,直刺向林上雪肋下。林上雪將橫刀一立,擋住了這一劍。兩人你來我往十幾招,一如既往不分輸贏,聶莞兒早已在林上雪第一箭射出之後就看到了她在身後比的手勢,趁著兩人激戰正酣,悄悄領了一部分親衛離開,在穆文斐還沒有察覺的時候,就已經將整個西市團團包圍,還順便派出了士兵往宮城求援。
穆文斐心裏知道遲則生變,所以並未打算和林上雪久戰,奈何林上雪此番憋了滿腹怨氣,把一柄橫刀舞得虎虎生風,纏人得緊,讓他找不到可以脫身的機會。心裏一急,他的劍法就露了破綻,被林上雪一眼發現,毫不留情就是一刀。這一下她用了十成十的大力,正正砍在穆文斐左肩之上,由於刀勢太猛,順勢竟將他的一條左臂削了下來。劇痛襲來,穆文斐狠狠咬唇忍住痛意,揚手擲出四把柳葉飛刀,暫時逼退林上雪,足尖點地,強撐著施展輕身功夫跳上一旁屋簷,幾步登上屋脊,一路狂奔。
林上雪也沒想到如此輕易就能砍掉穆文斐的胳膊,稍稍一愣神工夫,竟讓他的飛刀逼退了幾步,待她斬落飛刀時,穆文斐已經衝出了包圍圈,朝著城南而去。上雪想要追趕,突然記起今日穿了分量不輕的鎧甲,雖然隻是軟甲,卻也極大影響了她飛簷走壁的速度,隻得懊喪地一跺腳。整理好心緒,她沉聲喝令手下徹底搜索整個西市,絕不放過一個可疑人等,再叫三個親衛持她的令旗前往東西北三門加固防守,自己則飛身上馬,親自趕往南方城門。
南麵天空,有陰雲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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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國宜都城。
連日淫雨霏霏,整個宜都城中一片淒涼。北帝明盛派往南國的大軍一去不回,這對於北國來說,並不是什麽好消息,尤其是在白檀軍攻陷蕙京城的消息傳來之後,北國上下便越發擔憂北國國運。明盛被朝堂上群臣吵得不勝其煩,拂袖而去,一幹臣子還不罷休,追著他一路來到了他的寢殿前,長跪不起,懇請他派遣人馬前往北方國境,以防阿柴虜趁虛而入,明盛隻當沒聽到他們的奏請,顧自讓內侍煎了上好的茗粥,盤膝坐在羊毛織金氍毹之上,愜意地細細品味。
“急報!阿柴虜慕容直大軍來犯!”遠遠地,宮城之外傳來一聲聲呼喝之聲,隨之而來的是一匹飛馳的快馬,馬上之人渾身浴血,聲音已經嘶啞,卻還在竭力喊著。他在皇城之外被禁衛攔下,出示了腰牌驗明正身之後,這才由內侍領著前往參見明盛。明盛十萬個不樂意地放下琉璃碗,由內侍服侍著穿好了衣袍,戴好了襆頭,移步偏殿來見那傳信之人。此人大約是累極,又身負重傷,隻草草交代了一番前線戰況,將守將寫的密折交到內侍手中就一頭栽倒在地,明盛宣尚藥局奉禦為他診治,自己則接過密折細細查看。不看則已,一看明盛就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豆大的汗滴瞬間就淌了下來。
這密折字跡十分潦草,用墨濃淡不均,顯然是在十分倉促的情況下匆匆寫就,字字句句都透著恐懼與絕望——阿柴虜來勢洶洶,並且顯然準備十分充分,對北國軍隊布防情況了若指掌,雙方交戰,北國節節敗退。被阿柴虜捉去的俘虜,這群來自草原的惡狼將他們剝光了衣服,就在兩軍陣前燃起篝火,把活生生的人架在火上燒烤,然後分食其肉,有的人肉被剮盡還未曾死亡,淒慘的嚎叫聲響徹雲霄,令人膽寒。因為這個,許多士兵甚至夜不能寐,噩夢連連,戰鬥力因而大幅下降,越發無法在戰鬥中取勝。
明盛又驚又怒,顫抖著雙手把密折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震怒地將之狠狠摔在地上:“廢物!不能為國禦侮,要爾等何用!”“大家……”一旁年輕的內侍小心翼翼地開口,卻被身邊站著的中年內侍一把捂住了嘴,拖到一邊。“這個時候還去觸大家黴頭,不要命啦?!”中年內侍低聲斥責道,繼而抬頭偷眼觀看明盛,麵色憂慮。明盛怒氣未消,抬腳踢翻了腳邊的幾案,案上堆積的卷宗奏折劈裏啪啦摔了一地。他的目光落到了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兩個內侍身上,獰笑著拔出架上盤龍劍,幾步來到他們麵前,舉劍便要刺下去。“聖人不可!”有女子聲音驚呼。伴隨著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和環佩步搖金玉撞擊聲,一道身影衝了進來,握住了明盛的手腕。“梓潼?”明盛定睛一看,來人是自己的發妻,皇後司馬氏。
司馬氏攔下了明盛,睨了兩個內侍一眼:“還不退下?”兩個內侍抖抖索索地謝了恩典,飛快地退了出去。明盛怒視司馬氏:“怎麽?連你也要造反了不成?”“妾不敢,”司馬氏鬆開了他的手腕,恭敬地斂衽行禮,“聖人,大怒傷肝,萬望保重貴體,這江山還要靠您哪!”“哼,朕如何不知你心中所想?怕是也想朕早些歸天,再換一個英明君主吧!”明盛哼笑一聲,隨手把盤龍劍往地上一扔,氣咻咻地重新坐下。司馬氏在他對麵坐下,扶正被他盛怒之下踢翻的幾案,從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明盛麵前:“聖人看,這是何物?”檀木小幾上,是半冊帛書,因為年代久遠,原本雪白的絹帛已經微微泛黃,上麵龍飛鳳舞寫著幾行字。“君子有言,誠誠其諾?”明盛舉起那帛書湊到眼前,“承吉五年冬月初十?這是什麽?”“聖人事忙,想來不會留意這個。這是當初成鋒投誠之時遞上來的成家舊部的調度令——‘君子書’,如今之計,也隻有動用此物了。”司馬氏麵色嚴峻,直視著明盛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
“可是——”
“江湖中人,從來隻認信物不認人的,如今‘君子書’一分為二,南國一份,北國一份,我們持有一半‘君子書’,就可以任意調度北方成家舊部,即使現在成仁在這裏也指揮不動他們的。”
“但是另一半若是落到成仁手中……”
“稟聖人,蟻王有密信到。”殿中忽而響起了一個雌雄莫辨的聲音,隨即,帝後二人麵前的幾案上出現了一截拇指粗細的竹筒。明盛抬手拿過竹筒,破開蠟封,在桌角輕輕一磕,一個小小的麻紙卷從中滑了出來。展開紙卷一看,明盛頓時喜上眉梢,將紙遞給司馬氏,司馬氏接過看了,也是喜不自勝。麻紙上隻有寥寥數字:“得南君子,當歸。”
“慕容直,你休要猖狂太久,收拾了你,朕再整治南國那一幫不自量力的匹夫。”明盛咬牙冷笑。一旁宮燈突然發出“哧”的一聲輕響,司馬氏轉眼看去,一隻飛蛾被火苗燙傷了翅膀,跌落在燈油之中,痛苦地掙紮著,她不由在心中輕輕一歎,收回了目光,不忍再看。
風雨如晦,前途未卜。
“南讓帝白楠啟光元年孟秋,蟻王穆文斐被圍蕙京西市,天節將軍林上雪斷其左臂,文斐敗走。時阿柴虜犯我,國中無兵,義皇後獻半冊‘君子書’,又得文斐所盜南國半冊‘君子書’,合為一,號令成氏英傑,北國得免蕩覆之禍。”
——《文斐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