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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夜 相看白刃血紛紛

  十月十五日夜。


  北國邊疆。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彩雲遮月,初冬荒原上傳來了蒼鬱的歌聲,引得城上士兵紛紛側目。短短幾句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直聽得士兵們潸然淚下。這裏是北國流沙郡落雁城,地處西北,慕容直的大軍自東北而下,一路勢如破竹,卻在落雁城外二十餘裏處停止了前進,駐紮下來,是以落雁城現在正處在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之中。戰士們戍邊已久,此時此刻,聽到熟悉的《折楊柳》歌,如何不起思鄉之情?歌聲方歇,笛聲又起,被邊關已經開始凜冽的風載著送入每一位將士耳中,嗚嗚咽咽,如人泣訴,久久不絕。


  就在眾人都沉浸在鄉愁之中時,東麵城頭忽然陷入一片火海,馬嘶人聲驟然響起,打破了夜的寂靜。“敵襲!!”信火次第燃起,士兵們猛地回神,連忙各執刀槍,整裝待命。落雁城守將,流沙郡郡守黃登今年才過不惑,作戰才能雖然並不出彩,但是勝在經驗豐富,接到消息後並未驚惶失措,而是冷靜地指揮著城中士兵布防。


  慕容直坐鎮中軍,不斷有戰報傳來,他皺著眉頭細細查閱。慕容直之父慕容實秉性慈和,他在汗位之時同北國向來交好,互通商市,阿柴虜的實力也因此大增。慕容直和他的父親不同,他生有宿慧,目有重瞳,額生日月角,有巫祝見之驚為天人,直呼“貴極”,慕容實害怕兒子因此走上投機歧路,故思索再三,為他起名“直”,卻不知他野心勃勃,在登上阿柴虜大汗之位後,一改其父無為的政風,以雷霆手段收服了周邊大小部族,一點點擴大著阿柴虜的地盤,其心思之深沉,手段之陰狠令治下之民皆為之膽寒,終日戰戰栗栗,不敢作亂。方才城外唱歌的人正是他用來擾亂北國軍心,分散他們注意力的,他一路打來所向披靡,幾乎沒有遇到多少抵抗,但是落雁城黃登他卻不敢小覷——落雁城雖小,卻被黃登守得像個鐵桶一般,使他竟無法在城中安插細作,這也是他之所以駐軍在二十裏外不敢強攻的原因。


  恰逢今夜十五月圓,慕容直軍中有投靠於他的北人,他本身也對北國的風土人情頗為了解,知道北人最是看重故土,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遠徙,靈機一動,便想到了找北人來唱北國的《折楊柳》,用以牽動北國將士們的鄉情,自己的大軍則趁機突襲最近的東城。果然,計劃成功了……一半。慕容直還是低估了黃登的沉穩,他在得知東城騷亂之後確實有些慌亂,但也隻是一瞬,在看到傳信士兵麵上的無措之後,他突然就冷靜了下來,有條不紊地下達指令,重新整頓軍隊禦敵,他自己則親自登上東麵城樓,指揮大家合力滅火固防。


  東城守軍本來被敵人的突襲嚇得一片驚慌,亂成一盤散沙。然而當有人在混亂中高喊“使君來了!”的時候,眾人就好像瞬間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不再推搡吵嚷,迅速地整理好隊伍,立在城樓之上等候黃登吩咐。黃登先是怒斥了他們方才的方寸大亂,然後點了點人數,各自分派了任務,滾木擂石一波波從城頭被推下,砸得衝在最前麵的阿柴虜士兵鬼哭狼嚎,但是由於開戰前慕容直下了死令,敗退者斬立決,他們又不敢後退,隻能前赴後繼拚了命地順著登雲梯往城上衝。慢慢地,黃登就覺出了不妙,這麽下去,滾木之類遲早要耗盡,想了想,他高聲喝道:“快,抬鬆油來!”早在慕容直率兵來襲之前,他就預備足了守城器械,此時,命令一下,馬上就有人抬來了大桶大桶熬得沸騰的鬆油,順著垛口澆了下去。滾燙的鬆油沾上皮肉就發出滋滋的聲響,空氣中立刻彌漫開了濃濃的烤肉焦香,城上士兵們以逸待勞,隻偶爾揮刀斬殺一兩個僥幸爬上城頭的阿柴虜士兵即可,眾人一掃片刻之前的混亂,在黃登的指揮下秩序井然地抵擋著仍然不屈不撓試圖往上爬的敵兵。


  “好一個黃登!”不遠處阿柴虜大帳中,得知落雁城戰況,連慕容直忍不住擊節稱讚,“此人雖無開疆拓土之才,卻有鎮守一方之能,阿柴虜不缺戰將,隻少能守成之臣。此人若能為我所用,何愁國疆不寧?明盛老兒真是賢愚不辨,白白將這等人才閑置,可惜、可惜!”“大汗,既然如此,何不將黃登攬入您帳下聽用?”聽到他這麽說,他身旁坐著的一個穿著灰色皮袍的男子諂笑著湊了過來,說道。慕容直斜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開口:“哦。阿羅可有何妙計?”那男子眉眼倒也算清秀,隻是臉上諂媚的笑意生生破壞了這副不錯的皮相,他並不像阿柴虜的男子那般眉目輪廓深邃,分明是典型的南人樣貌,卻不倫不類地披了一件寬大的皮袍,一頭黑發編了幾條辮子用金箍束了,垂在腦後。


  若是仔細看他的五官,依稀和遠在南國,不,現在是雍朝的金吾衛上將軍羅銳有幾分相像,但也不過是一二分罷了。羅銳的樣貌比這阿羅更英武,眉宇之間一團凜然正氣,使人望之肅然起敬,不敢造次,也不會有如此奴顏媚骨的表情在羅大將軍麵上出現。慕容直顯然對阿羅十分不喜,但看在這人還算有幾分小聰明的份上,隻得捏著鼻子忍下了他。阿羅見慕容直麵有不虞之色,不敢再賣關子,低聲道:“離間計。明盛最是多疑不過,大汗若在此時讓他們君臣離心,拿下落雁城,得到黃登投誠,不過是時間的問題。”慕容直眼睛一亮:“妙!本汗這就派人潛入宜都城——”


  “大汗且慢。”阿羅抬手拉住了起身正要出去的慕容直皮袍袍角,“不知大汗要用什麽理由來離間他們君臣?”


  “這……”慕容直愣了一下,“我還未曾想過。”


  承認得倒是坦然,阿羅頭疼地揉揉額角,歎息:“大汗可曾聽過前朝舊事?大將軍邊關抗敵,戰敗被俘,假意投降,想要尋找時機殺敵報國。就在此時,朝中有人向皇帝稟報說他早就串通外敵,就連這次的戰敗都是事先計劃好的,皇帝當時雖然不信,但是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假以時日,必會生成參天巨樹。越來越多的人這麽對皇帝進言,終於有一天,皇帝相信了他們的話,一怒之下,誅了將軍九族。將軍原本潛伏在敵營中已經慢慢取得了敵方主將的信任,想趁對方不備砍下他的首級獻捷國都,卻聽聞自己的親朋好友受自己拖累,被自己一心效忠的君主處死,頓時心灰意冷,幹脆就真的投降了外敵,坐實了叛國通敵的罪名。大汗試想,那最初向皇帝進言大將軍通敵的大臣,會不會是受人指使呢?”


  “阿羅的意思是——那人才是真正的通敵之人,而這一切,都是敵方主將策劃的?”慕容直腦筋一轉,立刻明白了其中關節。


  “大汗所料不差。”阿羅笑著朝他拱手。


  “本汗明白了!”慕容直大喜,抬掌拍了一下他的後背,起身往外便走,隻留下阿羅一個人坐在那裏,低眉斂目,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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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君,阿柴虜他們,退兵了!”這一日,黃登照例巡察四麵城防,忽然有小兵滿麵笑容快步跑來,語氣輕快地匯報道。黃登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對他道了句“辛苦”,轉頭又去處理其他的事情。在這種大戰一觸即發的危急關頭,身為主將的他是萬萬不能有一絲鬆懈的,想到這裏,他轉了轉手腕,長籲一口氣,闊步來到女牆邊,手扶垛口往下觀看,見阿柴虜的軍隊果然開始回撤,但是一向紀律森嚴的他們這一次看上去竟然十分不走心,隊形散亂無章,旗幟東倒西歪,還遺落了不少物資在城下。


  黃登扶著垛口的手緩緩收緊,半晌,把眼一閉,心一橫,沉聲下令:“追!”他手下得力副將時英領命,率兩千精銳開城門追了出去,黃登再次警告守城士兵不得鬆懈,這才緩步走下城樓,一邊走一邊皺眉思索:總覺得有什麽是被我忽略的,是什麽呢?


  時英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時至日暮,落雁城下來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兵,自稱是時英親衛,進得城來,他隻來得及對黃登說了一句“將軍陣亡了!”就因力竭而昏倒。黃登聞言心中大慟,時英比他小將近二十歲,性子開朗,黃登自己無子無女,便把這個年輕人當作兒子一樣悉心教導,軍旅生活單調而乏味,他們兩人相互扶持,相互倚仗,這才走到今日。如今乍聞噩耗,令他心中如何不痛?黃登閉目,仰天長歎一聲,流下兩行熱淚。少頃,他擦幹眼淚,吩咐手下備馬:“阿直賊子,我必誅之!”


  黃登飛身上馬,隻帶了一千人馬,不顧眾人勸阻,攜滿身淩厲殺氣,如一柄出鞘利劍,直 插向慕容直大營。


  慕容直正在營中巡視,忽然接到斥候戰報,說黃登果然上當,領了一千人馬,出城直奔這裏而來。慕容直不由心中讚了一句“夠義氣”,麵上卻不動聲色,牽過坐騎奔雷,隻帶了幾名親信,輕騎出營,朝著黃登來的方向迎去。二人一碰麵,交手兩招,慕容直調頭就跑,黃登在其後緊追不舍,不知不覺間,就被慕容直帶入了早就為他準備好的陷阱。


  待黃登察覺不妥的時候,慕容直撮口清嘯一聲,伏兵四起,將他團團圍住。黃登怒瞪慕容直:“你居然!”“哈,將軍息怒。某不過是慕將軍大名已久,特意來請將軍回營中一敘。將軍是自己跟著某前往,還是……嗯?”慕容直語氣中滿是威脅。


  “豎子!還我舜華!”黃登的寶劍已然出鞘,錚然作響。


  “當年征戰攜槍戟,


  熱血如今尚有溫。


  冷雨當知君子勇,

  人間無數洗丹心。”


  ——《祭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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