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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一夜 春潮帶雨晚來急(上)

  東樓月和林上雪一路順暢地回到了蕙陵郡外雍軍大營,找來了慕容直,眾將在一起一商議,決定讓慕容直帶領他的兵將繼續圍困蕙陵郡,桑閑藺無憂兩人領三千輕騎兵和七千步兵從旁協助,成仁則率領大部隊前往白馬郡。眾人商量好之後,各自分頭行動,成仁將七萬大軍夤夜趕奔白馬郡,一路星夜兼程,堪堪在浴佛節的前兩日趕到了駿陽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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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明二年四月初六。


  駿陽城郡守府。


  應宸正坐在主位上和身邊坐著的紀王明忞談論著前日斥候從城外探得的消息,兩人在是否出兵的問題上出現了分歧。明忞一力主戰,要為兄長明思報仇,應宸則道敵軍來勢凶猛,不可正麵相抗,兩人為此爭執不下,廳堂之上其他人都低眉斂目,不敢插足白馬郡這兩位最高統帥的爭吵。就在這時,廳外有人腳步匆匆跑來,高喊一聲“報”,打破了廳中凝肅的氣氛。應明兩人停下爭執,同時看向門口,隻見一個身著普通士兵藍色戎裝的年輕士兵跌跌撞撞跑了進來,撲跪在應宸身前,聲音顫抖:“稟使君,雍朝大軍兵臨城下,看人數,應有七萬之多!”


  應宸聽了,眉頭一皺:“傳令下去,閉門死守,絕不許擅自出戰!”


  明忞聞言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厲聲斥道:“應宸!我軍非無力相抗,為何不戰!難道說你怕了不成!?”


  應宸冷笑:“敵情未明,大王便要貿然出戰,難道說這就是乃師不動禪師所教導的為將之法?”


  “你——”明忞被他一噎,氣得翻了個白眼,狠狠一拍桌子,不再說話。


  “大王不要急躁,”應宸安撫道,“守城不戰隻是暫時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大王如此睿智,不會不知。”說完,應宸揮了揮手,叫那士兵穿他的號令下去,按兵不動,並派斥候從北城門出去,悄悄打探雍軍軍情。好容易送走了明忞和他的一眾門客,應宸這才鬆了口氣,摘了官帽,衝文重使了個眼色,二人一前一後去了郡守府書房。見文重一直恭恭敬敬垂手侍立,應宸忽地笑出了聲:“載道,還這麽拘謹做甚?來,快坐下。”文重叉手一禮,這才提衣襟在應宸對麵跪坐下來。等了好久,不見應宸發話,他忍不住抬起頭來疑惑地看向他:“使君,您有何打算?”應宸笑笑,放下已經舉到唇邊的茶碗:“一切按原計劃進行,載道不必擔心。喏,這是前些日新下來的明前茶,南邊來的。”


  文重無奈地搖搖頭:“使君真是心寬,這都什麽時候了,您還——”


  “哎,話可不能這麽說,享受生活是不分時間地點的。譬如某要是明日便死,死前卻要想著還沒有喝到今年的明前茶,那豈不是死也不安生麽?”應宸將空了的茶碗滿上,忽而歎息道:“可憐師兄和阿嫂,直到最後都不曾吃到某親手做的桂花糕。現在想起,仍覺遺憾。”


  “世事難料,古來如此,使君千萬釋懷。”


  “有些事,窮極一生也無法釋懷。”應宸輕輕點了點桌麵,“怕阿雪心中對某那兄嫂,還是存有幾分怨懟的吧!”


  “使君此話何解?”文重好奇地問。


  “林氏出事時,阿雪已經九歲,懂事得像個成 人,眼見阿嫂可以和她一起逃出生天,或者她可以和父母同生共死,卻被阿嫂她強行送走,既不願棄師兄而獨活,亦不願讓她隨父母而死。換做你,你心中該是怎樣的感受?”


  “當是痛不欲生,繼而怨極父母。”文重沉吟片刻,答道。


  “但是你看阿雪,可有表現出分毫?”


  “不曾。”


  “所以才叫某心疼不已啊。在所有人看來,她都是堅強到不會垂淚作小兒女態的林氏家主,她笑得越開心,心裏恐怕就越痛,她本不該如此的。造化弄人哪!”


  “使君,世上沒有所謂正確的選擇,我們都是在努力讓當初的選擇變得正確。想來對於林副總管來說,這條路正是她的選擇,她也在努力,讓她的選擇成為最正確的選擇。使君無須憂慮,她心中自有決斷。”


  博山爐中香煙嫋嫋,模糊了應宸眼前的景物,書房之中一片沉寂,隻有窗外嬉戲的鳥雀尚不知主人的哀傷惆悵,啁啾啼鳴著於林上揮翼,自在相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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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八一早,明忞領了一萬親衛精兵,出城迎敵。他幼年喪母,早早就被北帝明盛丟到了邊關自生自滅,在苦寒的邊關之地錘煉出了一身高強武藝,幾乎算得上是打遍軍中無敵手,也就是如此強大的實力,讓他越來越狂傲不可一世,而這份狂傲,在看到身材瘦削的林上雪之後,幾乎達到了頂點。


  林上雪今日穿了一身明光銀鎧,頭戴銀盔,上插兩道雉雞翎,一張青銅代麵遮去了大半容顏,隻露出光潔的下巴和線條飽滿流暢的嘴唇,身騎寶馬夜行獸,和一樣身披銀甲的東樓月並轡而立,稍微落後成仁半個馬頭。這一副形容落在明忞眼中就是她懾於自己的聲威,不敢同自己正麵交鋒,而要依靠身邊人為她壯膽,令他十分不屑。明忞眼神頗為放肆地上下掃視林上雪一番,嘲諷一笑:“孤聽聞雍朝輔國將軍林上雪身長八尺,三頭六臂,無所不能,今日一見,哼,原來是名不副實!”林上雪輕輕一磕馬鐙,上前一步,將掌中橫刀一擺,剛要開口,被成仁抬手攔下,催馬往前一大步,金槍一指明忞,喝道:“哪裏來的野狗,膽敢在此攔路狂吠,是不要命了麽!”明忞轉目光觀瞧,隻見麵前這員大將金盔金甲,內襯素羅袍,胯 下黃驃馬,掌中一杆丈八長的金槍,槍上掛一條黃褐色的貂尾,在空中顫巍巍晃動,人高馬大,十分威風。


  縱使明忞自恃武功蓋世,見到了成仁,也不由起了敬畏之意,斂了麵上輕慢之色:“原來你南雍還是有人的嘛!孤還以為你們都缺人缺到需要女子來出戰的地步了,你可是雍軍行軍總管成仁!”


  “然!”


  “你不問孤是何人麽?”明忞見成仁隻是應了一聲,並無其他反應,心中不平,忍不住問了出口。成仁聞言嗤笑:“你不配!”明忞大怒,正要揮刀,忽然聽到身後一陣大亂,轉過身去,剛要開口嗬斥,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隻見城中潮水般湧 出大批的士兵,一個個身著代表著白馬郡駐守府兵的藍色戰袍,同明忞所率親兵所著的黃褐色戰袍形成了鮮明對比,讓人一目了然,而此刻,這些本應是明忞助力的府兵如同虎狼一般衝入了他的軍陣,喊殺之聲震耳欲聾。府兵之後,有一人騎一匹青灰駿馬,緩步而出。


  明忞定睛一看,馬上這人身著一身天青戰袍,外罩白銀鎖子甲,頭戴銀盔,頂簪一條雪白狐狸尾,倒提陌刀,斜背長弓,麵如銀盆,眼賽寒星,細 腰闊背,頜下三縷墨髯灑落胸前,不是白馬郡郡守應宸,又是何人?當下氣得他目眥欲裂,破口大罵,應宸也不以為意,來到離他四五步遠的地方勒馬停住,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待他罵夠了,應宸這才冷冷一笑:“大王,應某出身草莽,原本就不知什麽是忠君愛國,在應某看來,隻要能讓吾等黎民安居樂業,誰來當這個皇帝都無所謂,某所求不過是一個太平生活罷了。但偏偏,有人人心不足,殺我兄嫂,毀我師門,隻為了一個‘權’字。某今日所為,在大王看來乃是逆賊叛將,但在於某,乃是替天行道!”


  “一派胡言!聖人對爾恩重如山,信任有加,你便是如此回報的麽!”明忞怒吼道。


  “恩重如山,信任有加?哈哈哈哈!”應宸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聽得明忞毛骨悚然。“你可知那明盛老賊做了什麽?派人威脅某的父母,逼 迫某參加武舉,而後將某任命為白馬郡郡守,更是讓某一次又一次放火燒山,親自動手挖開師兄和阿嫂的墳塋,開棺曝屍,讓某那可憐的兄嫂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你也休說那是他一時疏忽,老賊手眼通天,如何會不知臣下舊事!林氏何辜!兄嫂何辜!當初師兄教導某要‘孝忠仁義’,不曾想,到最後害了他一家的正是這‘忠’!臨到頭,你倒是要某來忠君愛國?如此暴君,忠之何益!明忞,你記住,今日 你明氏遭受的一切都是報應!昔日 你父借成氏之手滅了林氏,然後倒過來又滅了成氏,今日,林氏和成氏的後人俱都在此,是來向爾等索命來也!應宸父母已逝,如今孤家寡人一個,之所以苟活於世,就是為了等著看爾等一一償命,終於等到了這一天。”說著,應宸輕輕一磕馬鐙,坐騎開始慢悠悠朝明忞走去,四周戰況已定,明忞的親兵被府兵們完全壓製,絲毫無力反抗,戰場上霎時安靜了下來,隻聽到應宸前行的馬蹄聲嗒嗒作響,每一聲都像敲在明忞心上,令他驚懼。


  “你要做什麽!?”明忞瞪大雙眼,色厲內荏地喊。


  “要你性命。”應宸一字一頓道。


  “等等!”林上雪忽然高聲喝止。她安撫地拍拍成仁的肩膀,繞過他走上前去,揚聲對應宸說:“小師叔且慢!此人留著,兒還有大用。”


  應宸笑了:“好,你想要,拿去便是。”語氣十分寵溺,聽得後麵成仁忍不住抬手搓了搓手背上的雞皮疙瘩。


  聽到應宸叔侄二人用這般交易貨物的語氣說話,明忞更加惱火,抬手一刀砍向林上雪。應宸眼神一凜,揮陌刀在他的刀落下之前替林上雪擋下了這一刀。


  “小師叔!”


  應宸回頭一笑:“當年小師叔沒能護住你,這一次不會了。阿雪,你到後麵歇著,待小師叔為你拿下此人。”說罷,也不待林上雪回答,陌刀一擺,就和明忞戰在了一處。上雪見狀,隻好撥轉馬頭,重新回到了成仁和東樓月身邊,低聲問:“我們是不是應當做點什麽?”東樓月垂首掐指一算,一指北麵:“雪兒,帶人速去城北停鳳山!”上雪點頭,帶了三千輕騎兵,趕往駿陽城北。


  “大郎,為何要去那邊?”


  “有寇自城中來,父母墳危。”見成仁還是一臉不解,東樓月隻好耐著性子解釋,“當初訂立婚約後,雪兒曾托阿耶將她父母骨灰葬於駿陽城北。”成仁恍然,不再說話,轉回頭專心觀看場上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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