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二夜 春潮帶雨晚來急(下)
駿陽城北有山名停鳳山,停鳳山以東有一座孤山名茂林山,後被北帝明盛更名無林山。當年東樓夫婦將林深夫婦骨灰護送回翠微郡交予林上雪,上雪托兩人再跑一趟,把父母骨灰葬在與茂林山隔河相對的停鳳山,好讓父母在天之靈親眼看著她為他們報仇雪恨,重建茂林山莊,重振林氏當年光輝。東樓夫婦哪有拒絕的道理?反倒是替林深夫婦感到十分欣慰,果然帶著他們的骨灰回到了白馬郡,妥善安葬在了停鳳山上。這件事少有人知,但是並非什麽太過隱秘之事,隻要有心人稍作探查,未必發現不了,不過這些年雍朝和北國鬧得厲害,明盛也沒有什麽多餘的精力來管這些,是以林深夫婦的新墳才得以保全。
東樓月方才那一算之下,才發覺有異,這才讓林上雪速去停鳳山。林上雪何等慧黠,聽了東樓月的話,立刻就明白自己父母的墓地要出事,片刻不敢耽擱,領了人馬火速趕往停鳳山。
一眾人剛剛來到山腳下,就見到山頭衝天火起,四月的天氣都能感覺到撲麵而來的熱浪。林上雪見狀,瘋了一般跳下馬,跌跌撞撞就要往山上衝,幸虧聶莞兒反應得快,攔腰將她抱住:“總管!總管!冷靜!”林上雪眼睛都紅了,嘶聲吼道:“放開!某要殺了那些縱火的畜生!他們怎麽敢!!”
“好一個白馬林氏,還真是塊硬骨頭,當初聖人怎麽就心慈手軟,留了個孽種在世呢?”有人忽然從山上慢悠悠行來,語氣中怨毒非常。林上雪猛地抬頭看去,來人年紀在三十左右,一身灰衣,左手提著一柄盤蛟金槍,麵貌和成仁有四五分相似,但是成仁眼光堅毅清明,他的眼中卻全是仇恨,渾濁一片——“成伊!”林上雪從牙縫中擠出他的名字,她對成仁大伯之子成伊素未謀麵,但是看到了來人掌中的金槍,再看他和成仁相似的容貌,結合這些年聽成仁所說的事情,不難猜出他的身份,這個獨臂中年人,正是成仁的從兄,當年茂林山莊一戰被上雪的母親葉昭削去一條臂膀的成語之子——成伊。
“怎麽,林娘子見到某很吃驚?”成伊偏頭冷森森一笑。
“不錯。”上雪此時也已經冷靜了下來,微微側頭看向身後抱著她的聶莞兒,示意她鬆手,聶莞兒仔細看了看她,見她麵色已經恢複了平靜,眼中血色也已褪去,這才放心地鬆開手,稍稍退後了半步,侍立在她身後。
“這些年來,兒日夜擔憂,生怕成大世伯和大郎過得不好,早早喪了命,叫兒複仇無門,今日見到大郎麵色紅 潤,想來自我林氏滅門之後日子過得不錯。也好,跟太弱的人對手,反倒墜了我林氏威名。”上雪抬手撫上了腰間細劍。
成伊見狀麵色更加陰沉,惡狠狠道:“賤人,當初你 娘斷某阿父一臂,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不料林上雪聽到這話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眼淚都快笑了出來:“哈哈哈,好啊!某便等著看你爬著回去!不,瞧某這張嘴,忒不會說話,怎麽能讓成大郎爬著回去呢,耶娘會怪某不識禮數的!不如就以成大郎並牛羊的頭一起拿來祭奠耶娘在天之靈,莞兒你說如何啊?”
聶莞兒十分配合地拱手一揖:“副總管高明。”
“呸!黃口小兒,便叫某看一看爾有沒有那個本事取走某項上人頭!”說著,成伊一槍刺來,上雪縱身一躍,輕 盈地落在了他的槍杆之上,背後長弓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到了她的手中,宛如滿月一般拉滿了弦。她手指一鬆,一支寒光四射的利箭掛著風聲直射他眉心,成伊身子向旁邊一側,險險避過一箭,手中長槍一振,林上雪順勢再次躍起,於半空之中再次彎弓搭箭,又是一支利箭射 出,這一次瞄準的是他左眼。成伊揮槍一撥,將羽箭撥落在地,旋即一槍掃向剛剛落地的林上雪。上雪腳尖發力,往後一縱,手上動作也未曾停歇,嗖嗖嗖又是三箭齊發。成伊不屑一笑,長槍舞動,將三箭一一掃落:“這就是你的本事?也不過如此嘛!”話音未落,他就覺得右肩一涼,繼而是席卷全身的刺痛,他驚訝地低頭一看,不知什麽時候,一支箭已經深深刺入了他的右肩膀,血正以驚人的速度暈染開來,順著袖管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很快被泥土吸收,隻留下一個個暗紅的斑點。
“成大郎未免太過低估宮家的連珠箭了。”林上雪嘲諷道。
“忘記告訴成大郎,某的兩位恩師,其中之一便是宮家如今的家主宮謹,哦,你應該知道淡雲閣的朱成碧,就是他。”末了,林上雪又輕描淡寫補充了一句。
成儀氣得暴跳如雷:“豎子休要猖狂!看某如何收拾你!”長槍一擺,遊龍一般襲來。上雪毫不畏懼,將弓往後一背,拔劍迎上。槍劍相撞,迸射 出耀目的火花,響聲震耳。兩人你來我往戰在一處,上雪的劍雖然在長度上不占優勢,但是勝在迅疾靈活,隱隱占據了上風。就在兩人激戰正酣之時,忽然聽到山道上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大郎,退下。”聲音頗具威勢,成語聽聞,虛晃一槍,向後一個縱身躍出戰局,腳步微有踉蹌地退了小半步,這才站穩。林上雪猛然收招,淩厲的目光掃向山道。
山道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緩緩走來,手中拄一柄虎頭鐵拐,敲在山道的石板上篤篤作響。老者走得近了,林上雪這才看到他的雙目目光渾濁,顯然已經失明,一頭白發倒是梳得一絲不苟,長髯也打理得十分整齊,脊背挺直,並不似尋常老者那般佝僂,隻是一邊袖管空蕩蕩垂在身側。上雪心中奇怪,細細一咂摸,頓時知道了這老者的身份。這老者正是成伊之父,當年林氏滅門的罪魁禍首之一——成氏家主成語。
成語在離兩人不遠處站定,朗聲道:“可是阿雪來了麽?”
林上雪啐了他一口:“呸!老賊!莫要如此親昵!”
“當初你阿耶阿娘小的時候,老夫還曾帶著他們四處玩耍,三家關係再不能更好,哪想到,哎,世事弄人,竟到了今天這種地步!”成語不理會她,自顧自感慨道,似乎真的是在麵對一個無理取鬧的晚輩一樣。
林上雪不怒反笑:“巧言令色!這些話,你還是留著去跟我林氏數百人命說吧!”語罷,提劍砍向成語。成語雖然雙目已眇,但是畢竟多年的功底還在,將掌中鐵拐一橫,架開了這來勢凶猛的一劍,卻被這一劍的力道震得噔噔噔倒退好幾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好武藝!”成語讚道。
上雪冷笑,反手又是一劍刺出,成語將鐵拐一豎,劍尖刺在杖身上,發出“嘡”的一聲脆響。林上雪手上寶劍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舞成了一團殘影,成語的鐵拐也毫不遜色,揮動間虎虎生風,兩人一時僵持不下。聶莞兒轉向身後士兵們,指了指山頭的大火:“你們快去山上看看情況,看能不能將副總管父母的墳塚保住!快!”士兵們分出了三十餘人,朝山上跑去,卻在半路被成伊攔下:“慢著!想要上山,先過某這一關!”聶莞兒懶得跟他廢話,揮陌刀照著他的脖子砍了過去,一邊還大吼一聲:“快去!”士兵們不敢耽擱,腳步匆匆上了山道,聶莞兒這才收回心神,全神貫注對付成伊。
聶莞兒原是林氏舊部後人,本身就武藝不俗,這些年來又得柳鬱等人指點,進步可謂一日千裏。成伊武藝雖高,但是畢竟天賦有限,多年未有突破,之前又同林上雪周旋了許久,這會兒對上聶莞兒,頓時落了下風。
四人纏鬥了近兩刻鍾,終於,林上雪抓到了成語的一個破綻,腳步輕 盈繞到了成語背後,長劍如虹,直刺向成語後心。這一劍又快又狠,成語聽到風聲不對時已經晚了,利刃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身體。
“疼嗎?”林上雪狠狠抽 出寶劍,抬腳將成語翻轉了過來,居高臨下看著他問道,“這還不及某阿耶萬箭穿心之痛十分之一。某心地良善,不會以同樣殘忍的手段殺你,至於你兒子,某會留他一命,再斷他雙臂,讓你費盡苦心想要保全的人餘生淒苦,這才叫報應!”說完,也不去理會成語作何表情,揚聲吩咐聶莞兒:“莞兒,莫要傷了他性命,留下兩條胳膊便是!”
“諾!”聶莞兒響亮地應了一聲,手下陌刀舞動得更加迅猛。她為了能在步下熟練使用陌刀,辛苦練了多年,今日正好派上用場,哪有不賣力的道理?在聶莞兒越來越凶猛的攻擊下,成伊很快就左支右絀,最後一個不察,讓聶莞兒一刀磕飛了掌中金槍,他震驚之下一時忘記了躲閃,被她緊隨而來的第二刀一下砍掉了左臂,痛得他跪倒在地,慘叫連連。聶莞兒不屑地嗤了一聲,挖了挖耳朵,彎腰扯了他的腰帶,團了幾團塞進了他嘴裏,總算是堵住了他的慘叫聲,又手起刀落,毫不留情砍下了他的右臂,然後揚起笑臉看向林上雪:“副總管,任務完成!”上雪朝她讚許地笑笑,再次低頭對成語道:“成大世伯一生汲汲營營,臨到頭還似竹籃打水一場空,今日的局麵,你當初可料到?”
方才林上雪刺的那一劍,十分巧妙地避開了要害,所以成語此時雖然痛苦非常,但卻尚有一口氣在,抬手指著林上雪,卻說不出來一個字。
這時,天邊忽然響起一聲炸雷,繼而天降大雨。大雨很快澆滅了停鳳山的大火,但仍然不停歇地下著,仿佛永遠下不完一般。林上雪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她已經分不清觸 手的濕涼是雨水還是她留下的淚水,一腳踩上成語的腹部,她仰麵大笑:“成語,你看到了嗎!老天都不忍讓我耶娘的墳墓再遭厄運,你看看,你看看,你看這場雨,這不是雨,這是老天流的淚啊!你和你父親做的惡事,報應這不就來了麽!你以為你害死的是誰?是一雙一生俠義,行善無數的俠士啊,你們為了一己私欲,毀了多少幸福的家庭,種種罪業,罄竹難書,你還能苟活於世嗎?”
聞言,成語雙目暴突,猛地嘔出一口鮮血,然後就失去了聲息。四野闃然,隻有林上雪似喜似悲的笑聲在山間回響,久久不散。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以君王無道,諸侯伐之;佞人無道,義士誅之。天地輪回,無不如此。”
——《史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