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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三夜 恨血千年土中碧

  不過須臾,雨住雲收,一輪紅日懸於西天,這一場好雨,滋潤了開春以來旱了許久的白馬郡每一寸土地,鶯飛草長,又是一年春歸。林上雪跪在父母墳前,將成語的人頭端端正正擺在那座小小的墳塚之前,磕了三個響頭。


  駿陽城外,應宸與明忞已經你來我往大戰了幾十回合,直到一場大雨驟然降落,應宸終於在兩馬錯鐙的時候瞅準了時機,長臂一展,扣住了明忞的腰帶,猛然往懷裏一帶,斷喝一聲“下!”明忞被大力一扯,身子一歪,狼狽地滾下了馬,剛要起身,應宸的陌刀已經架上了他的脖頸:“休動!”言罷朝著身後府兵們下令:“給我綁上!”士兵們往上一闖,將明忞雙臂反剪,三下五除二把他捆了個結結實實,押了下去。應宸一磕馬鐙,催馬來到成仁麵前,抱拳行禮:“成總管,請進城。”成仁連忙回禮:“應世叔折煞成仁也。”東樓月在一旁笑道:“世叔,同他您就不必多禮了,左右他心中還一直覺得愧對雪兒,您再給他行禮,他心中就更不好受了。”應宸稍一思索,頓時恍然——成仁,原本也是成家的人啊,隻不過茂林山莊一事之後,他的父親成論便帶著他同主家斷絕了關係,搬到了山中隱居了起來。他本來就不是心胸狹窄之人,想通了其中關節,朗聲笑道:“如此,那某便不客氣了!走走走,阿仁,我們去城裏坐——等等,阿雪呢?”


  “她在停鳳山。”


  聞言,應宸臉色變了變,最終垂下頭去:“某便不去了,就要麻煩阿月你……幫某拜過兄嫂,多謝了。”成仁疑惑地張口想問,東樓月朝他輕輕搖了搖頭,他心中一歎,麵上依然微笑道:“請世叔前麵帶路,大郎,你去把阿妹帶回來吧!”


  於是,成仁和應宸帶兵入城收拾殘局,東樓月則冒雨前往停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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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鳳山巔。


  林上雪拜完了父母,跪在那裏一動不動,脊背挺直如同青鬆一般,從後麵看去背影十分蕭瑟。聶莞兒和一眾親衛在她身後跪了一地,對於他們來說,麵前這座小小的墳墓中埋得不僅是他們的前任主人,更是為他們世代相傳匡正天下的祖訓而犧牲的義士,當得上這些鐵血軍人們為之折腰。沒有一個人說話,晚風吹過林梢,不少燒焦的樹枝折斷發出輕微的哢嚓聲,這一群身著戰甲征袍的人們就那樣靜悄悄地跪在那裏,任由風吹動他們腰間所係繡有“林”字的墨綠帛帶。天地無聲。


  忽然,山道上響起了篤篤的馬蹄聲,在眾人身後不遠處停下,有人大步走上前,推金山倒玉 柱在上雪左邊跪了下來。這人銀甲白袍,麵色肅穆,暗含悲痛之色。


  “阿兄。”上雪沙啞著聲音喚了一聲,東樓月抬手,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然後俯下 身,重重叩首。


  東樓月再直起身時,眼眶微微有些泛紅,語氣堅定地對著墳塚發誓:“世叔,叔 母放心,月此一生,定會護得雪兒周全,生死不棄,永不相負。若違此誓,月必橫死!”林上雪驚怒地瞪向他,似是十分不讚同他發下這等毒誓,東樓月安撫地摸 摸她的頭,轉向墳塚,繼續道:“二老泉下有知,且看著我們如何為二老及家人報仇雪恨,今日以成語人頭祭奠二老,待他日,某必將老賊明盛首級奉上!”上雪隨後開口:“耶娘放心,兒必誅殺暴君,還世間清明,還林氏清白!”身後,聶莞兒同一眾親衛也齊聲應和:“我等願共誅暴君,還世間清明,還林氏清白!”


  喊聲回蕩在山間,氣勢如虹。上雪抬手擦去眼淚,站起身來,轉向聶莞兒等人:“走到今天,我們已經失去了很多兄弟,而接下來的路,可能並不比先前好走,你們若想走,現在就走,如果選擇留下,那就請將生命托付於某,從此與某同生共死,榮辱與共!爾等可願?”以聶莞兒為首,眾將紛紛垂首以示臣服,並無一人轉身離去。林上雪眼中閃過一絲欣慰,讓眾人站起身來,她彎腰捧起一抔土,撒在父母墳頭:“耶娘,等女兒得勝歸來,再為二老重修墳塚,擺酒祭奠。”說完,上雪撣了撣袍角,道一聲“走也”,昂首闊步朝山下行去,身後嘩啦啦響起一片甲葉碰撞兵戈相撥之聲,大家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林上雪下了山,紛紛上馬絕塵而去,終已不顧。因為他們都知道,告慰林深夫婦最好的方式,是將這場戰爭的勝利佐酒一壺,於墳前同二人細細敘說。


  東樓月走在最後,他剛剛緊了緊坐騎的鞍韉,忽然見夕陽餘暉中,墳邊有什麽東西晃了一下。想了想,他還是邁步走了過去,定睛一看,隻見被烈火焚燒過的泥土露出了林深夫婦木棺的一角,在一場春雨之後,竟然生出了一朵小小的靈芝,細弱的莖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東樓月見狀勾起了嘴角,蹲下 身小心地攏了攏靈芝周圍的泥土,將棺槨掩住,順便加固了靈芝的根莖。“世叔,叔 母,有侄兒在,您們盡可放心,侄兒拚了這條性命不要,也會護她無恙。二老靜候佳音,侄兒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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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馬郡郡守府。


  成仁正和應宸坐在正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交流兩句武學上的感悟,氣氛倒也十分融洽。兩人正聊得起勁,外麵侍衛高聲通傳說副總管和司馬回來了,兩人趕緊起身迎接。林上雪已經卸下了一身鎧甲,脫了濕透的戰袍,換上一身幹爽的絳紫色方棋紋圓領錦袍,和東樓月並肩走進正廳,向兩人行了禮。應宸讓他們坐下,目光上下打量上雪一番,見她除了鬢發略微淩 亂之外,並沒有受傷的跡象,這才鬆了口氣,問道:“停鳳山那邊怎麽樣了?”上雪接過成仁遞來的茶碗,喝了一大口,用手帕擦了擦唇邊茶漬,目光落在成仁身上:“子義阿兄,兒有件事想跟你說。”成仁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嘴角噙著笑:“阿妹何必吞吞吐吐,但說無妨。”


  “兒殺了成語,還斷了成伊雙臂,他人現在正在大牢由軍醫診治。”


  成仁驚得手一抖,半碗茶湯潑在了胸前:“你說你殺了誰?”


  “你的大伯——成語。”


  垂眸彈了彈衣襟上殘留的茶湯,成仁哼笑一聲:“家父並無兄弟,何來大伯?某倒是記得他是害死世叔和叔 母的凶手之一,死了也好,可以讓二老泉下之靈稍感慰藉。”


  “阿兄當真不怪兒?”


  成仁揚起笑臉:“怪你做甚?你奔波一日,想來也累了,不如早點下去休息,嗯?”


  聽出了他話裏委婉的逐客令,上雪將碗中茶一口飲盡,又和應宸閑聊幾句,告辭出了正廳,由侍衛引著去了自己的住處。躺在床 上,她忽然感覺身心俱疲,閉上了雙眼,不一會兒就陷入了夢鄉。這一覺她睡得很不安穩,夢裏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年前那個改變她一生的夜晚,眼耳中充斥著橫流的鮮血,衝天的哭喊,以及灼熱的火焰,將她所有的天真爛漫從此埋葬。她眼前一遍遍閃過渾身插滿了箭矢的父親倒在血泊中的場景,閃過母親充滿怒意的眼神和她用以自刎的長劍,最後尖叫一聲猛地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胸中氣血翻湧,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口熱血,在潔白的被褥上暈染開來,像一朵朵怒放的紅梅。她想開口叫人,張了張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四肢酸軟無力,頹然倒回床 上。


  門外突然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緊接著門被人大力推開,東樓月踉蹌著腳步闖了進來:“雪兒,你沒事吧?!”看到幾乎已經昏迷過去的林上雪和她被褥上的血跡,他的心頓時一揪,撲到她床前,一摸她的額頭,被那滾燙的溫度嚇了一跳,旋即朝外麵大吼一聲:“快去請水娘子過來!”又有人匆匆離去,林上雪已經無力去想離開的是誰了,徐徐出了一口氣,終於昏了過去。


  林上雪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床頭的博山爐點著安神的檀香,青煙嫋嫋升起,房裏安靜極了。她眼光一轉,就看到了靠在床邊睡得正香的東樓月,他手中還緊緊攥著她的右手。她輕輕一動,東樓月立刻睜開了雙眼,見她清醒了過來,鬆了口氣,探手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覺得沒有那麽燙了,這才放心地鬆開了她的手,起身去倒了一碗溫水給她。上雪咕咚咚喝完了一整碗水,這才開口:“阿兄,兒好怕。昨日兒本來是想小憩片刻,沒想到竟然被魘住了,看到了好多東西……是耶娘慘死的情景,明明兒從不曾親眼所見,但是——”東樓月抬手製止了她繼續說下去,溫聲安慰她:“你是鬱結於胸,加上淋了一場大雨受了春寒,其他並沒有事,事到如今,多思無益,路還是要走,你也不要把什麽話都往肚子裏咽,再不濟,還有我,不是嗎?”扶著她重新躺好,替她掖了掖被角,東樓月笑道:“你再睡一會兒,某去端點東西給你吃,這麽久,也該餓了。”


  東樓月再回來時,身後跟著應宸,他的表情十分沉重。上雪艱難地撐起身子,虛弱地朝兩人笑笑:“小師叔怎麽來了?”


  “一天不見,你怎麽病成這樣?”應宸皺著眉頭走到床邊,沉著聲音問,“看過疾醫了嗎?”


  “水娘子已經給她開過藥了,現在燒也退了,世叔不必慌張。”東樓月知道上雪現在身體虛弱,十分體貼地代她回答,伸手扶她坐好,並沏了一碗茶端給應宸。


  應宸沒有接茶碗,而是從懷裏取出一隻巴掌大的墨玉匣子交給林上雪。那匣子周身漆黑如墨,色重質膩,紋理細致,光潔典雅,顯然是用上好的墨玉雕刻而成,她小心地接過玉匣,問應宸:“小師叔,這匣子裏裝的是?”應宸目中閃過一絲疑惑:“方才門外來了一個青衣男子,戴著一頂烏紗帷帽,放下這個和一封信,留下話說要交給你,然後就走了。”


  上雪打開墨玉匣,東樓月和應宸都湊了過來看,隻見玉匣之中安放著一塊碧玉,顏色呈攝人心魂的濃綠色,看不到一絲雜質瑕疵,觸 手冰潤,可謂玉中極品。她又接過信,撕開封泥,取出裏麵的信箋。信上隻寫了寥寥數語,卻令林上雪心神巨震。信上寫著:“尊父母高節動天,當年某於尊父母罹難後托人取來二人血肉存於此匣,十年啟視之,血肉已化為碧玉,瑩潤之極,實乃某平生僅見。今還與女郎,望女郎早報大仇,不至使英靈蒙不白之冤,泉下難安。青衣舊客再拜。”


  房中一片寂靜,上雪緊緊攥著那隻小小的墨玉匣,掌心的溫度漸漸驅散了玉石的涼意,仿佛從那一塊方方正正的碧玉上傳來了微弱的跳動,她感覺自己手中捧著的不是沒有生命的碧玉,而是父母寧死也不肯折節的一顆烈心,重愈千斤。


  “林深夫婦死十載,血肉化為碧玉,人以為精誠所至故也。”


  ——《南北異聞錄·化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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