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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三夜 四海明月五湖風

  東樓府經由雍帝白檀下旨擴建,如今府邸占地比當年多了將近一倍,南方春天來得早,庭中花木扶疏,亭台樓閣掩映其中,景色宜人。東樓夜穿一身鴉青棋紋錦翻領袍坐在花園中,滿目春光,他卻無心賞玩,昨日 他收到了東樓月的來信,信裏說的事情讓他心緒波瀾起伏,動蕩難安。沈鶴來到時,他正一臉煩惱地扯了身邊一枝迎春花,無意識地撕著嫩黃的花瓣,原本開得正燦爛的一枝花,已經被他拽禿了一大半。


  “閣主。”沈鶴躬身施禮。


  東樓夜這才抬起頭來,眼神有些複雜地看向麵前的人。沈鶴比他小五歲,今年已經四十三歲,比年輕時更多了幾分成熟穩重,氣質溫雅,乍一眼看過去不像個武者,倒像個讀書人。“坐吧。”東樓夜總算是放過了那枝可憐的迎春花,指了指對麵的石墩讓他坐下。沈鶴順從地在石墩上坐了下來,不等他開口,東樓夜率先問道:“阿鶴啊,某記得你當初是為尋找你幼妹才入的淡雲閣,可對?”


  沈鶴眼中有悲傷的光芒一閃而過,緩緩點頭:“正是。”


  “你可尋到了?”


  “閣主有話盡管說,鶴知無不言。”


  “月兒來信,說在西林郡郡城待月遇到了一個人,長得和你頗為神似,並且聽他說,他的母親講一口流利的南音。”說到這裏,東樓夜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沈鶴從懷中取出林上雪寄來的信,攤在東樓夜麵前:“雪兒在信裏也這麽說了。閣主,某想去待月城一趟。”停了一下,他又道:“閣主放心,雪兒乃是某一手帶出的嫡親徒弟,再如何,某都不會傷害她分毫。某隻是想去確認一下,也算了了一樁夙願。”


  “某理解你的心情,去吧,若那人果真是你幼妹之後,你想留在那裏也未嚐不可,你記住,淡雲閣隨時歡迎你回來。”東樓夜坐直了身子,嚴肅地叮囑他。沈鶴千恩萬謝辭別了東樓夜,收拾行李,啟程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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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都城皇宮和光殿。


  “聖人,聽說您這幾日口舌生瘡,連著好幾頓都不曾好好進食,妾做了綠豆飲,您多少喝一些吧?”司馬皇後端著托盤從門外走進,托盤上放著一隻白瓷小碗,碗裏的湯水還在嫋嫋冒著熱氣,她將托盤放在明盛案角,將一把細柄勺塞進了他手裏。明盛重重歎了口氣,把托盤拉到眼前,用勺子漫不經心地舀了一勺送進口中,微溫的綠豆飲流過口腔的每一個角落,熨帖極了,他忍不住連喝了好幾口,這才放下碗,長舒一口氣:“梓潼,辛苦你了。某最後悔的事,便是當年不曾將那林氏斬草除根,他們家出來的人,個個都是一身反骨,先有林深和葉氏,後來是茂林山莊上下弟子仆從,然後是他們的好女兒林上雪和應宸那個逆賊!某早該想到,放虎歸山,必有後患,可惜、可惜!”


  司馬氏聞言垂下眼眸,閉口不語。她生性善良,當初明盛一意孤行要通過強行收走林家世代相傳的“千金令”來打壓江湖俠士,她苦勸多次,奈何明盛鑽了牛角尖,無論如何都不肯聽,這才釀成大錯,如今被困宜都經年,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大家不是沒有想過突圍,奈何阿柴虜大軍得大雍援助,兵精糧足,也不著急進攻,就這麽將明盛和一眾京畿百姓困在城中,時不時搞些小動作騷擾他們一下,如同逗弄玩物一般,讓城中十六衛將士們煩不勝煩。偶爾十六衛能小勝一場,搶得一些糧草,也不過勉強維持,終究難以長久,況且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阿柴虜故意放水,有同大雍的盟約在,他們不敢擅自將宜都困死,總得留明盛一口氣在,慕容直和林上雪都有舊賬要同他清算。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她歎息道,嘴上似乎是在勸慰明盛,但心中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如果當初明盛沒有貪心不足屠戮茂林山莊,那麽他們如今也許不會陷入如此境地,縱然大雍抑或是阿柴虜兵臨城下,他們至少還會得到林氏鼎力相助。世間因果,莫不如此,誰都無話可說。


  和光殿中一片沉默,帝王鬢角已經花白,額上也被歲月刻下了深深的痕跡,再不複當年的意氣風發,再不願意承認,他也已經老了。司馬氏眼中流露出一絲哀傷,抬手覆上了明盛放在案上的雙手,夫妻二人相對無言,一旁宮女內侍們一個個低眉斂目,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惹了帝後不悅,西天晚霞似錦,照在宜都城中卻是一派遲暮之景,再不複當年南北分瓊時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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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半月,林上雪等人在西林郡待月城接到了成仁的傳書,讓他們安頓好城中之事後發兵宜都,同阿柴虜大軍會合,他也將不日啟程前往宜都。林上雪看了信,派人將獨孤嶺招來問話。


  獨孤嶺不慌不忙邁步進了正廳,端端正正行了一禮:“獨孤嶺問副總管安。”


  “獨孤郎君不必多禮,”林上雪拱了拱手,權當還禮,“某今日請君前來所為之事,郎君想必心中清楚吧?”


  “嶺知曉。副總管何必著急?”他仍舊一副胸有成竹的篤定模樣,看得林上雪暗暗咬牙——這人賣關子的水平,絕不在東樓月之下。


  廳中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宮謹懶洋洋地靠著憑幾,上下拋擲著一枚牛骨韘,饒有興致地看著林上雪和獨孤嶺兩人。忽然,有衛兵來報,說門外西林郡六縣縣令齊聚門前,求見副總管。林上雪麵現訝異之色,擺手讓他們進來。六個高低胖瘦各有千秋的官員頭戴一梁進賢冠,身著深青官服魚貫而入,在林上雪麵前站成一排,齊齊躬身施禮。林上雪將六人上下掃視一番,俏 臉一沉,聲音就帶了幾分怒意:“怎麽,諸位這是來威逼林某不成?”六人麵麵相覷,迭聲告罪,口稱“不敢”。上雪冷笑一聲:“不敢?那諸位倒是說說,今日是做什麽來的?”


  六人推出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一人代為答話,那人年齡五十左右,留著一把長髯,飄灑在前胸,他上前半步,長揖到地:“副總管明鑒,我等乃是感於雍帝仁德,特來投誠的。”


  “是嗎。”上雪淡漠地掃了他一眼,手指輕輕摩挲著毛筆的筆杆,語氣十分緩和,甚至稱得上溫柔。


  “馬某不敢欺瞞副總管。”那姓馬的縣令忙又欠了欠身以示尊敬。


  不料,林上雪猛地將毛筆往案上一拍,厲聲嗬斥:“爾等好大的膽子,穿著北國的官服來本將麵前說‘投誠’?!不是脅迫本將,又是何居心!?”六人一聽,連忙跪下,誠惶誠恐道:“副總管恕罪,獨孤郎君來信中苦苦相勸,仆等未考慮許多,連夜驅車前來,冒犯之處,萬望恕罪!”


  這時,東樓月站了出來,施施然朝上雪一揖:“副總管,念在他們一片赤誠,寬宥這一次又有何妨?若是沒了他們如此顧全大局,西林百姓豈不還要受戰亂之苦?”說罷,微微側身對六人笑道:“諸位明府一路辛苦,我們副總管向來嘴硬心軟,早在日前就已經求得了聖人的敕旨,不免除諸位的官職,三年考核期滿,憑政績升遷。至於官服,某已經請了裁縫,稍後為諸位量體裁衣,重新製作。多有怠慢,諸位明府才要多多包涵才是。”一邊說,一邊將六人一一扶起。六人見他笑若春風,雖然帶有幾許疏離,但並不讓人反感,再看林上雪,麵色雖然依舊不是很好,但是也沒有緊咬不放的意思,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一顆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了原地。


  六個縣令既然已經來到了待月城,林上雪便不再繼續同獨孤嶺糾纏,將幾人安排妥當之後,就開始靜靜等待沈鶴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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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鶴來時已經是三月三上巳節之後,他一路上幾乎晝夜不停,出現在林上雪麵前時,整個人憔悴得她幾乎都認不出他來。


  “師、師父?”林上雪彼時正站在中庭看宮謹新給她找來的劍譜,看到麵前用形銷骨立來形容也不為過的沈鶴,驚得手中劍譜落了地尚不自知。她無暇去管劍譜,邁大步匆匆來到沈鶴麵前,揮退領他進來的侍衛,拉著他在一旁廊上坐下,抬手替他撣了撣肩頭塵土:“師父,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不等沈鶴回答,她又揚聲喚道:“莞兒,命人去煎湯讓師父沐浴,順便送一壺茶來。”聶莞兒就站在不遠的地方,聽到上雪的吩咐應了聲諾,連忙快步下去準備,也給師徒二人留出了單獨的空間說話。


  沈鶴望望聶莞兒離開的方向,繼而垂眸苦笑:“讓你費心了。”


  “師父說的哪裏話?”林上雪挑眉,“吾師遠道而來,弟子為師父接風洗塵,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您要是不受,那徒兒可不知要如何自處了!”


  “你呀,總是這麽貼心,不怪閣主一家都喜歡你。”他聞言臉上的苦澀淡了少許,頗有些自豪地拍拍上雪的肩膀。師徒二人小述一番離情之後,沈鶴話鋒一轉,就說起了大半月前林上雪寄給他的那封信。


  “徒兒,你在信中說的那個人……現在何處啊?”


  “就在離郡守府不遠的地方,師父今天先歇歇,明天徒兒帶你去見他。”林上雪指指府外,笑道。


  沈鶴點頭,四下看了看,感慨一句:“你這郡守府看著比其他地方的氣派得多啊!”


  “哈哈哈,師父有所不知,這裏原來可是郡王府,住著的那個人是北國明盛的小堂弟明益,待月城大戰的時候死在徒兒刀下,這郡王府的規格自然是一般郡守府難以相比的!”上雪撫掌大笑,一雙好看的眼睛完成了月牙,十分狡黠可愛,“師父若是有興趣,待會兒沐浴完畢,我們一起用了晡食之後,也學古人,來個秉燭夜遊,如何?”


  “雪兒如此盛情相邀,為師何敢推辭?”沈鶴也笑著答應了下來。


  “喲,你們兩人倒是聊得盡興,也不知道叫個人喚某前來同老友敘敘舊?雪兒,你莫不是忘記了你二師父不成?”兩人正聊得高興,忽聽宮謹戲謔的聲音響起,話音未落,人已到了麵前。


  “阿鶴,好久不見。”


  “有鶴高鳴,棲於微雲;薄言曰歸,不見斯人。”


  ——《南風主人集·有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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