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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四夜 亂後故人雙別淚

  “阿鶴,好久不見啊!”


  宮謹抄著雙手轉過回廊,停在林上雪和沈鶴身邊,東樓月緊隨其後。沈鶴站起身來,朝他微微一笑:“朱先生,久違。”宮謹“嘖”了一聲,一個箭步衝上前來,猿臂一伸勾住了他的脖子:“這麽多年不見,你怎麽就是改不了跟某客氣的壞習慣呢!再說,某現在早已用回原名宮謹,你再叫朱先生,某可要跟你翻臉了!”沈鶴嘴角輕抽,連忙改口:“宮先生。”


  宮謹臉上表情一滯,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哈哈哈!你還跟原來一樣實誠,叫某阿謹便是,你我兄弟一場,客氣什麽!”林上雪不忍直視地撇過臉去,小聲嘀咕:“二師父越來越惡心了。”被耳力甚好的宮謹聽到了,毫不客氣地抬手在她腦門上一彈,白 皙的額頭上立刻出現了一道紅印,疼得她呲牙咧嘴,一拉東樓月的衣袖躲到了他身後,瞪著一雙眼睛怒視宮謹。宮謹也不甘示弱地回瞪著林上雪,眼看兩人就要挽袖子動手,聶莞兒及時出現救了場:“副總管,水已備好,可以請沈公沐浴了。”沈鶴警告地看了宮謹一眼,宮謹撇撇嘴:“好了好了,某不跟她一般見識。你既不願叫某阿謹,那便喚某表字‘慎遠’可好?”沈鶴敷衍地點點頭,朝幾人揮手道別,然後下了長廊,隨聶莞兒走了,東樓月見狀拉著林上雪隻說有事相商,留下宮謹站在原地朝他們的背影直翻白眼。


  “師父,邢先生有請。”宮無酒不知從哪裏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把他嚇了一跳,眯了眯眼,伸手就要去揉自己小徒弟的腦袋,被他麵無表情地向後一退,躲了過去。宮謹氣得一甩袖子,大步流星朝前廳走去,路上不小心絆到一塊略微上 翹的木板,還險些摔上一跤,看得宮無酒在他身後捂嘴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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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謹前去見邢芳所為何事暫且不提,先說東樓月和林上雪。兩人一路來到了東樓月的書房,相對而坐,東樓月沉默了片刻才問:“雪兒,沈公這次來……有沒有說什麽?”


  “那是自然。師父問了獨孤嶺所在,我沒有告訴他,隻說明天帶他去見信中所說之人。”猶豫一下,上雪又加了一句:“阿兄,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必須要除掉獨孤嶺,能不能不要動我師父?”


  “你啊,”東樓月輕歎一聲,動作溫柔地為她將鬢邊一綹垂落下來的碎發撥到耳後,“總是這樣心軟,放心,隻要他不傷你,我自不會取他性命,畢竟他既是你的師父,也是我的長輩。”


  上雪聞言雙眼頓時一亮:“謝阿兄!”見他不說話,隻是眼光柔和地看著自己,上雪忙殷勤地提了爐上茶釜,往他麵前茶盞中注了滿滿一盞熱茶,眉眼間盡是笑意,看得東樓月心中一軟:他的小娘子,經曆得再多,終究還是當年那個個頭不高卻目光清澈的女 童,看著她的笑,似乎連心上的陰霾都能煙消雲散,滄海桑田,隻有她內心的柔軟一直不曾改變。


  東樓月笑了笑,從一旁取過一隻木匣打開來,裏麵放了幾枚圓圓的紅棗,見林上雪不解,他戲謔笑道:“今天三月三,你上次腹痛——”話說一半,被上雪漲紅著臉捂住了嘴:“阿兄!你又調笑於我!”兩人正在笑鬧,外麵突然傳來聶莞兒的聲音:“副總管、司馬,沈公已經沐浴完畢,現在偏廳等候二位。”放下茶盞,東樓月站起來抖了抖衣擺,向林上雪伸出手去:“走吧。”林上雪將手放到他掌心,微微借力站起了身,兩人相攜來到偏廳,沈鶴換了一身靛藍圓領袍,正和宮謹坐在正座正在說著什麽,連一向嬉皮笑臉的宮謹都一臉嚴肅,見他們進來,臉上才露出了幾分笑意,幾人推讓了一番,各自落座。


  “徒兒,方才你二師父簡單把情況都跟為師講過了。”看上雪坐定,沈鶴這才開口,“也不瞞你,那獨孤嶺很有可能是為師失散多年的阿妹沈鵲的獨子,也就是為師的外甥。”


  林上雪早就有所揣測,此時聽他這麽一說,了然道:“無怪乎師父如此焦急趕來待月城,是與不是,明日便可見分曉。師父一路舟車勞頓,今晚早些休息養好精神,明日一早徒兒帶您去他住處相認。”


  宮謹看了沈鶴一眼,問:“阿鶴,如果那真的是你的外甥,你要怎麽辦?”


  沈鶴垂眸輕撫著腰側懸掛的玉佩,沉默不語。宮謹有些急切,往他身邊挪了挪,急道:“阿鶴!”


  沈鶴終於抬眼看向他,一字一頓說道:“沈某人與世無爭,也無仇怨在身,半生奔波,隻為尋找與某血脈相連的親人,若他真是,那麽某知道他還好好活著便已足夠,其他報仇報恩,都與沈某無關。林上雪對沈某來說,乃是多年悉心教導的徒弟,早已同至親無異,可以以性命交付,比之從未謀麵的外甥,顯然更加親近,沈某並非無情之人,慎遠可以放心。”說完,他又轉向上雪:“雪兒,你可信師父?”她重重點頭,含笑回答:“師父所言,徒兒怎麽會不相信?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便是師父要取走徒兒這條性命,徒兒亦無二話。”


  “嗤,癡呆兒,師父要你性命做甚?莫要渾說!”上雪話音剛落,就被沈鶴瞪眼斥責了一句。說話間,飯菜已經擺上,林上雪親自為眾人斟酒,席上一派其樂融融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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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平明。林上雪照例去了郡守府後園練劍,一套劍法行雲流水般練完,聽得不遠處傳來掌聲,她凝神望去,隻見沈鶴一身藍袍站在那裏,目露讚許之色。


  “師父!”她立刻收劍歸鞘,歡歡喜喜迎了上去。沈鶴拍拍她的肩膀:“看來這些年你並沒有將為師教你的東西落下,甚好甚好。”師徒二人寒暄兩句,一前一後出了園子,沈鶴前往偏廳,上雪則回房去洗漱更衣。


  小半個時辰後,上雪換了一身窄袖紫紅緯錦圓領袍來到了偏廳,住在郡守府的眾人都已到齊,隻等她一人。待她撩袍坐下,侍從們就開始在每人麵前擺下食案,郡守府的朝食很簡單,但是做得十分細致,冒著熱氣的餺飥表麵撒著切得細碎的蔥花和芫荽,青青白白,煞是好看。幾人用罷朝食,宮謹帶著徒弟宮無酒和徒孫輩的聶莞兒留在郡守府,其餘諸人上了馬,朝獨孤嶺居所出發。


  獨孤嶺住的地方離郡守府即昔日的郡王府隔了兩條街,宅邸占地麵積幾乎可與三品大員媲美,自從雍軍占領待月城之後,他的宅子就被東樓月派了重兵包圍起來,尋常不得外出,而他也表現得非常安分,似乎並沒有被軟禁的焦躁,這也讓東樓月對他高看了幾分。林上雪三人在獨孤嶺的宅子門前勒馬停下,守門的兩個士兵立刻上前朝她和東樓月行禮,林上雪虛扶他們一把,免了他們的禮,隨口問了幾句獨孤嶺的情況,兩人回答與往日無異,一邊說一邊幫三人牽過了馬,將他們讓了進去。


  獨孤嶺早就接到了林上雪的傳信說他們今日要來,聽家中仆役來報就趕緊換好了衣服,迎出二門。恰好林上雪三人來到前院,他領了三人正廳就座。仆役端上了茶爐,爐上燒水正沸,獨孤嶺親自挽了衣袖為三人分別沏上茶水。待一盞茶飲盡,他執壺又為她倒上一盞茶,放下茶壺,試探著開口問林上雪:“副總管紆尊前來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獨孤郎君,你看這位你可認得?”上雪吹了吹盞中漂浮的茶末,眼波轉向沈鶴。


  獨孤嶺仔細打量沈鶴一番,麵色幾番變幻,最後抿了抿唇,正色道:“副總管,某雖幼年喪母,卻不是會亂認親眷之人。況且,先妣在世時也從未提過她還有親人在世,副總管此舉,恐有冒犯逝者之嫌了吧?”沈鶴聞言臉上現出幾分痛色,深深吸了一口氣,澀聲道:“敢問獨孤小郎,你母親閨名可是單字一個喜鵲的‘鵲’?”他皺了皺眉:“獨孤某先考生前乃西林一方巨賈,先妣亦是遠近聞名的賢良女子,先妣之名在這西林郡,稍微有心之人細細一打聽便知,僅憑這一點便想同某攀上親戚,也未免太過小看我獨孤氏了吧?”


  沈鶴解下腰間玉佩,起身將之放在獨孤嶺麵前小幾之上:“這玉佩是當年某的父母請名家雕琢而成,某姓沈名鶴,故持‘雲中白鶴’,你母親姓沈名鵲,應該隨身帶有一塊‘喜上梅梢’玉佩,這兩塊玉佩出自同一人之手,花樣雖異,但刀工一致,且在玉佩側麵刻有一個篆書的‘陸’字,那是琢玉之人的姓氏。某說得可對?”獨孤嶺聽了這話,驚疑不定地抬頭,又一次仔細地看了看沈鶴,終於歎了口氣,探手自懷中取出用錦布包裹的一物,小心地打開來,放在案上。


  那是一枚玉質溫潤的白玉佩,上雪探身過去一看,果然是雕得栩栩如生的一副‘喜上梅梢’圖,再一對比沈鶴的玉佩,運刀的手法幾無二致,翻到玉佩側麵,在相同的位置都用刻刀刻了一個小小的“陸”字。東樓月撫掌而笑:“看來是喜事一樁啊!沈總管多年尋找當年失散的阿妹,今日竟在此處找到了她的親子!沈公,月以茶代酒,聊表祝賀!”說著,竟真的端起了麵前茶盞,朝他舉了一舉。


  “司馬這祝賀,恐怕為時過早吧?”獨孤嶺忽而低頭一笑,眼中閃過一絲怒意,“沈公,你既然拿出了同先妣出自同一匠人之手的玉佩,嶺倒是不得不信了。隻是嶺以為您和先妣關係並沒有您說的那麽親近,否則,先妣不會從不向嶺提及您,逝者已矣,嶺雖是一介儒生,卻也絕不容他人拿逝者做文章。”


  廳中頓時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沈鶴呆立良久,眼眶漸漸紅了,再說話時聲音就帶了幾分哽咽:“阿嶺,不怪你阿娘對某心存怨懟,當初是某不對,不該一去數月不歸,再找回來時,你阿娘早已不知去向。時至今日,舅父每每午夜夢回,心中仍是愧疚非常。”


  “好,舅父如今也見到獨孤嶺了,心願已了,至於阿娘那裏,恕獨孤嶺不願帶舅父前去祭拜!”獨孤嶺拍案而起,雙目中的怒火幾欲噴薄而出,一雙鷹眼凶光四射。


  “獨孤郎君,冷靜!”林上雪出聲喝止,他這才狠狠磨了磨牙,坐了回去。東樓月皺眉,輕歎一聲,出聲圓場:“好了,見也見過了,沈公隨我等回去吧!獨孤郎君這裏你放心,某與雪兒定然不會怠慢於他,等到來日,某會親自修書蕙京,論功行賞。”


  見沈鶴依然佇立原地,仿佛沒有聽到一般,林上雪上前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小聲喚道:“師父,走吧。”沈鶴失魂落魄地轉過身去,腳步虛浮走出了正廳,忽然似有所感,朝著後院的某個方向望去,那裏,是獨孤氏的祠堂,供奉著獨孤嶺父母的牌位。


  兩扇大門在身後重重合上,沈鶴忽然以袖掩麵,歎息不止。林上雪和東樓月無從勸慰,隻好站在他身邊,靜靜陪同他站著,直到紅日當頭。大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一個仆役打扮的年輕人探出頭來,沈鶴聽到聲音,猛地轉過身,目光灼灼看著那獨孤府家仆。家仆叉手一禮,恭敬道:“沈公,我家郎君有話讓仆帶給您。”


  “請講。”


  “郎君說了:‘舅父心情,嶺可以理解,嶺代阿娘謝過舅父多年苦尋,從此我們永不相幹。’”家仆說完,不等沈鶴反應,再一次關上了大門。再看沈鶴,麵上血色全無,木雕泥塑一樣立在那裏,好不淒涼。


  “一逢離亂天涯遠,生死從今兩渺茫。


  我恨人間微解語,徒增別後淚沾裳。”


  ——《南北人物評說·沈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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