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何日君再來
“冬離!”我聽見顏東的聲音從林子裏傳來,越來越近,不多時便出現在那群追雲衛旁邊。他驚愕、詫異的看著我,想跑進法陣,卻被那個許大人攔住。
“小子,你進去就是找死。”許大人警告。
我對他淡然一笑,眼淚混著血液流下,真是沒有想到原來對一個人好感的結束會是這樣的感受,有辛酸,更多的是無奈。我將師傅抱起,坐到地上,用手撐著地麵朝旁邊移動。師傅的身體微微動了動,他半眯著眼,氣若遊絲地說:“冬離,”
“師傅,我會救你的。”我在師傅耳邊說,師傅卻搖搖頭,抓著我的手說:“為師大限將至,你不要勉強了。”
我瞬間崩潰,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落下,我哽咽著說:“師傅,冬離真的不想你死。”
“你們放開我,我要去救她,冬離!”顏東被一群追雲衛拉著,他努力想掙脫,卻被許大人打暈。
“把他帶下去。”許大人吩咐,轉頭冷酷地對我說:“小姑娘,你這樣就怪不得我了。”話畢便要召第三道天雷,師傅卻突然淡淡地說:“師兄,念在昔日的同門之情,你放過我這個徒弟吧。”
我不解地看著那個許大人,沒想到他與師傅竟有一段過往。
許大人聽到師傅這樣說,微微一笑,眼神卻冷若寒霜,他語氣冰冷地說:“虧你還記得我是你師兄,自從兩百年前你刺了我那一劍,你我之間,早就沒有什麽同門之情。”
難怪他會說師傅以前的過往,我好奇地看著師傅,想知道他以前是做了什麽,會令這個許大人如此恨他。
師傅猛咳幾聲,吐出了幾口鮮血,他仰天大笑一聲:“師兄,你追捕了我這麽多年,戕害了那麽多同門就是因為這嗎?”
許大人變了臉色,他皺著眉,一臉慍怒。雙手緊緊握拳,惡狠狠地說:“我從來都不明白我有哪一點不如你,師傅為何就是對你青眼相加。我告訴你,我之所以現在這樣,就是為了證明,我從來都不比你差。”
許大人因暴怒而在額頭上突起的青筋令他麵目扭曲,他口中念念有詞,轟隆的雷聲在咆哮。師傅握緊我的手,他掙紮地坐起,溫柔地對我說:“冬離,以後要好好活著。”
第三道雷擊騰動著身體而來,我慢慢閉上眼,若是能與師傅一同死去,我並不後悔。師傅抱著我,他的唇輕輕覆上我的嘴巴,我睜大了眼睛。閃電照耀整個森林,我聽見呼嘯的風聲,血液流動的汩汩聲。直到多年後我記起那個夜晚,還是能聞到師傅身上的香味,以及那個帶著薄荷味的吻。
我活了下來,如師傅說的那樣。如果那晚我知道那個吻的含義,恐怕在師傅吻我之前,我就應該死去。
師傅將他所有的修為在雷擊之前渡給了我,他蒙住我的眼睛,不想讓我見他灰飛煙滅。臨死前,師傅用僅存的術法將我送出西山,遠離追雲衛的追捕。
一個突然得到修為的普通人,身體需要休息才能消化這麽高的修為,師傅將我送回了醫館,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我在床上躺了幾天,渾渾噩噩,害怕閉眼。每次當我閉眼,我總能聽見師傅說的那句:“冬離,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有意義嗎?師傅活了幾百年,還有一個修仙的追求,而我,除了師傅,沒有值得掛念的人與事。
在床上躺了五天,我終於有點意願起來活動一下。走到後院,看著長時間沒有打掃過的院子,想起師傅教我如何種花、拔草與曬那些藥材,點點滴滴,現在反倒都是傷人的過往,我不忍看下去,轉身回屋,卻聽見顏東熟悉的聲音。
“冬離。”他站在院子門口,天光真好,照的他的眼睛亮亮的。
他跑向我,聲音有些哽咽,眼中的淚順著臉頰飛落。我麵無表情,我原本不是應該恨他嗎?為何現在心裏卻沒有任何波瀾。
他緊緊抱住我,那一瞬間我想起師傅,他的擁抱也是如此溫暖,就像九月曬在草坪上的陽光,讓你可以支撐過寒冬。我伸手貪婪地抱住顏東,這些天我就像飄蕩的遊魂,沒有方向與目的,這個擁抱將我的魂魄拉回身體內,讓我感覺無比美好。
我輕輕叫了一聲師傅,顏東身子一僵,將我慢慢推開。他憐惜地看著我,從他眼睛中我看到自己脆弱與不安,我心亂如麻,一怔,側頭蹲到地上大哭起來。
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我在心裏叫喊。有誰能體驗我這樣的感受,五天前我不過是知道師傅會飛升成仙,五天後,我卻一無所有。
顏東蹲下來拍著我的肩膀,他帶著哭腔說:“冬離,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沒想到後果會是這樣。”
我的喉嚨被堵著,不能說話,心裏空空的,隻有大哭一場才能讓我好受。我紅著眼睛看著顏東,抽噎著抱住他,我真的好累,好想好好哭一場。
我忘記自己是怎麽入睡的,那晚我睡的極其安詳,在夢中我一直在飛翔,沒有停止,直到第二日清晨。顏東準備了早餐給我,那頓飯是我吃過的最後一餐,此後我也與師傅一樣,再也沒有品嚐過那些美食。
我悄悄離開了那個小鎮,這個地方對我來說有太多的傷痛,離開這個地方,是我唯一的選擇。
離開之前我去西山的山穀看了一眼,那裏一片安詳與寧靜,樹木蔥蔥,鳥兒歌聲婉轉。我怎麽也找不到當晚布置法陣的地方,恍惚中我竟然覺得那晚隻是一場夢,是師傅飛升之前對我開的一個玩笑。但是當我摸到衣服夾層中的五色石,我明白,那晚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在漫長的永生中,我見識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不顧父母反對在一起的愛侶,最後卻因為忍受不了日常的艱辛,而賣身為妓的;也有幸福一生,臨老卻參透紅塵,出家為尼;更有從來都沒有感受過幸福,所以奸淫擄掠,壞事做盡。
我看了太多,反倒越看越糊塗,日子裏從來都沒有快樂,隻是對以前的思念。我越來越想念與師傅在一起的時光,我甚至想過去死,可我卻怎麽也死不了。
這真的是上天的懲罰,每一次這樣的思考都讓我恨透了那些神,他們高高在上,冷眼安排著你的命運,告訴你要服從自己的命。可命是什麽?所謂業報,難道不在乎之後的救贖嗎?
這樣的情況持續多年,我見證了許多皇帝的死亡,追雲衛的消失,以及顏東的去世。這些年我一直沒有忘記他,我知道在我離開後他偷偷找過我,我也知道他放棄了找我,遵從母親的願望,娶了一個賢惠的女子。
他一生都過的很順遂,母親去世後,他與妻子支撐起糕點鋪,擴大了生意的範圍,在各地還有了分號。他的妻子與他也很美滿,為他誕下兩子與一女,孩子們長大後都很孝順,有的繼承了家業,有的步入仕途。
顏東這一生,這樣的幸福安康,不知多少人羨慕,但是我知道他一直都有遺憾,他始終覺得虧欠我。可其實我早就不在意當年的事,在人世間經曆了這麽多,我也理解了他當年的想法。
他臨終八十歲,是高壽。顏東去世的那晚我回到了那個小鎮,那個地方早已物是人非,但顏東還是住在原來的地方,沒有搬過。原本的那家醫館也被他買了下來,每年都請人修繕,保留它的原樣。
我走近他的床鋪,顏東身上散發出腐朽的味道,他滿臉皺紋,渾濁的雙眼勉強睜開看著我。看到我的一瞬間,他沒有神的眼睛亮了一下,有淚光泛動。
“冬離,你回來了。”他的聲音蒼老,有氣無力。
我站在床旁,點點頭,沒有靠近他。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很想讓你原諒我,這麽多年了,我一直沒有忘記這件事。”他愧疚地說,口中像含著痰,囫圇不清。
我再次點點頭,我坐到床旁,對他微微一笑:“我已經不在意了。顏東,我的人生太漫長了,漫長到我覺得沒有意義。”
顏東有些難過,看見一個垂死之人臉上有這樣的表情,反倒覺得有些怪異。“冬離,這麽多年了,我總想讓你原諒我,有時我都想,我到底是想讓你放下,還是隻是想讓我自己放下。”
我眼睛低垂,沒有說話,顏東咧嘴對我一笑:“有個東西我一直都想給你,你拿著吧。”
他從枕頭後麵緩緩拿出一個玉鐲,玉鐲色澤通透,邊緣溫潤,想來隨身攜帶著。我雙手接過玉,顏東有些疲憊地說:“這個玉手鐲我想送你很久了,現在終於有了機會,以後,就讓它陪著你吧。”
他說完緩緩閉上眼睛,沉沉地睡去,我以為他睡著了,一摸呼吸,卻已經沒有。我拿著手鐲離開,那通透的顏色在月光之下散發著幽幽的光,我的胸口漸漸發熱,這麽多年都沒有反應的五色石,居然發出了斑斕的光芒。
我在顏東臨終去見他的最後一麵,居然讓我發現了師傅修仙的一個大秘密,這個秘密讓我的人生有了幾分意義,支撐我度過永生的痛苦。
這個五色石是女媧娘娘補天的聖物,在女媧娘娘補天之後,遺落到了人間。這五色石除了能補天,更能織補出一個人的靈魂,隻要那個人的執念夠深。
在我接下來的人生中,我一直用這五色石尋找有寄居靈魂之物,如顏東留下的手鐲,抑或是有情人之間的玉佩。
我將收集的這些東西開了一家店,取店名的時候我想了很久,我想師傅,我想我們能重聚。我想那些寄居著靈魂的物品,他們也是苦苦在等待,不知何日君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