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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女兒心事

  澄花年方十八,姓丁,與爹爹一同在容府做事。澄花母親早死,父親一直沒有再娶。若有熱心的嫂子想要給澄花她爹介紹女子,他總是拒絕,推說容府上上下下都指望他一個,沒有時間想這檔子事。來人的熱心腸隻好癱在那裏冷卻,嘴上諾諾,背後肯定是要嚼舌根的。不然,澄花現在十八了,都沒見人上門說親。


  澄花她爹似乎也不著急她的婚事,這個早年喪妻的鰥夫,似乎想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容府這個宅子與這個家族。他每日在宅子裏走來走去,務必事事親力親為,所以總能聽見院子裏有人喊:“丁管家好。”


  容府是鎮上的大戶,祖上出過三位翰林,兩位提督,與好幾位知府,顯赫幾朝。雖然現在沒了皇帝,隻剩總統這個說法,容府依舊與現在的政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隻是現在鎮上的容府已然成為容氏家族的象征,家族中的大多數人都留在了省城這座新的權力中心城市,隻有逢年過節,才會回立有他們祖宗牌位的老家一趟。


  澄花也不擔心她的婚事,前些日子她剛給臥病在床的大少爺容少華念了一本小說,那本小說是遠在省城讀書的二少爺容少卿托人帶給她的。小說寫的是一對年輕的愛人,勇敢衝破封建禮教的束縛,在具有同樣新思想的同學幫助下,成功自由戀愛的故事。


  這本小說澄花是偷偷看完並偷偷念給大少爺聽的,若是被家中的大夫人發現,必定會有一場痛楚的刑罰。澄花不害怕被大夫人責罰,她隻是擔心大少爺的身體,自從入秋後,大少爺的身體也每況愈下。


  在容府中,如果有人讓澄花除了父親再選一個親近之人,那必定是大少爺容少華。澄花與大少爺以及二少爺之間的情誼,都來自於小時候大少爺請求大夫人讓澄花與他們一起讀書的結果。在這結果之前,澄花每日所做的,隻是被父親交給廚房的大娘,要求幫忙洗菜和洗碗。


  所以澄花感激,若不是大少爺,她現在至多也隻能在府中的某個角落做著粗活, ,完全不會是現在像個小姐一樣地讀書寫字。她也始終記得當初她偷偷跑出廚房,像隻猴子一樣爬到花園的梨樹上,有個身穿寶藍色錦緞馬褂的圓臉少年站在樹下擔心地問:“樹那麽高,你不怕嗎?”


  時光匆匆,彈指一瞬。當年站在樹下的少年,圓嘟嘟的臉龐已變為今日棱骨分明、五官俊俏的男子。隻是他的身體卻一年比一年差,差到有時澄花服侍他入睡後,會忍不住用手探一探他的鼻息。


  澄花很害怕,但心中又有一絲竊喜,一絲卑鄙的、陰暗的竊喜。她慶幸大少爺從小就體弱多病,倘若不是這樣,像她這樣的卑賤身份,怎麽都不會有機會嫁給他。


  “衝喜”,本就是對家中多年有疾病的病人,所做的一種迷信上的解決方式。早在大少爺十八歲的時候,大夫人同老爺商量後,就決定迎娶與大少爺早已定下娃娃親的方家獨女—方晩琴。隻是方家的老爺與夫人經過一番思量,不忍心看自己的獨女過門即成寡婦,冒著與容家決裂的後果,毅然退掉了這門親事。


  那時澄花在這場“退婚事件”前後所經曆的心情起伏,簡直可以寫成一本薄薄的小說。從懸崖墜落到地獄,又從地獄一下子飛到天堂,連爹爹都覺得她那幾日有些不正常,準備為她請大夫。


  她這邊高興地發瘋,恨不得不等初一十五便要去廟中給菩薩上一柱香,那邊大少爺原本期盼好轉的希望光芒突然熄滅,隻剩下被人拋棄的絕望與孤獨。


  看著心上人如此難受,澄花在那段時間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去消除大少爺被退婚的陰霾。她給大少爺唱歌、講笑話,裝傻扮醜,不多求他記住自己的好,隻求他笑一下,然後忘記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因為從澄花了解到大少爺的身子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樣強健開始,她便在心中暗暗發誓,就算是為了衝喜而讓她成為他的妻子,她也心甘情願。


  對於“衝喜”這件事,當時還未到省城上學的二少爺容少卿,是極力反對。甚至在方家還未退親之前,二少爺就直接與大夫人、老爺發生矛盾,直指他們封建愚昧。二少爺容少卿是受過新式教育的新青年,腦子裏永遠都有許多令澄花意外的想法。


  他告訴澄花,封建社會將人分了等級:一個人出生在富貴家庭,他便是少爺,而那些出生在貧苦家庭的人,被買賣與教育,他們永遠是富貴家庭的奴仆,這是不對的。人應該是自由的,不應該因著出身就決定了命運,就失去了對生活的希望。


  澄花明白二少爺的意思,她想二少爺隻是沒有體驗過像他們這樣人的生活:每日為生計憂愁,孩子沒有錢讀書,隻能到大戶人家做幫工。最後到了年紀,隻能與自己出身相似的人共結連理,而心中對生活的那一點向往,早就被生活的艱辛磨平了棱角。


  所以她更感激大少爺當年的舉動,若沒有大少爺這樣的善舉,澄花這一輩子也會如其他人一樣,從欣喜走向絕望。也從明白這個道理開始,澄花就認定了一件事,即便她終身不嫁,也要留在容府陪大少爺走完人生最後的路。


  這想法固然對她來說重要,可其他人壓根就不了解她的心思,就連爹爹她也未曾透露過。澄花在心裏認定了,況且二少爺說過人都是自由的,她便覺得自己有能力將想法變為現實。


  大概菩薩真被她所感動,也可能是因為大夫人見她伺候大少爺各方都很滿意,今年中秋節前,大夫人與她談了一次話。


  “澄花,你坐。”大夫人抬起戴著綠瑪瑙戒指的右手,指著桌旁的座位讓她坐。


  澄花一驚,她畏畏縮縮地說:“夫人,我站著就是了。”


  大夫人微微一笑,她今年就要五十歲了,常年經過精心保養的臉龐,隻有眼角的魚尾紋留下了一點歲月的痕跡。她上身著黑色高領短襖,肩手處各繡幾朵淡粉色綠葉的薔薇,衣中青色邊緣圍成的八方形內是一團團左右對稱開的更盛的薔薇。大夫人緩步走向澄花,她下身著一件黑底綴著大紅色條紋的長裙,紅色條紋上繡著含苞待放的杜鵑花。


  澄花隻敢用眼角看著大夫人的鞋底,她緊張地發顫,如同麵對吃人的怪獸。大夫人牽過她的手,將她置放到凳子上,坐到她對麵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澄花,你不要害怕,我今日喊你來,隻是想問問你,”大夫人暫停看著她,依舊是溫柔的笑,澄花微微低著頭,像一個犯錯的孩子。


  大夫人拿手帕掩嘴一笑:“你這孩子小時候可沒這麽怕人,怎麽長大了反倒變了。”說完依舊端莊地坐著,猶如一尊神像。


  “夫人,我沒有,我隻是.……”澄花連忙辯解,她不敢多說一句,隻能表現得怯弱。


  “我知道,你是怕我罰你。澄花,今日我也與你說句實話,府上現在雖然沒多少人,可我依舊要當好這個家,不能壞了規矩。所以有時,難免會被人嚼舌頭說我過於嚴苛。”大夫人的這番表述讓澄花不知該說些什麽,她稍稍抬頭看著大夫人。


  “好孩子,我今日讓你來,不過是想問問你,在大少爺身邊伺候,你覺得怎麽樣?”


  澄花的心“咯噔”一聲提了起來,她小鹿般的眼睛快速眨動,抿了抿嘴說:“大夫人與大少爺待我都很好,澄花很感激現在在容府的生活。”


  大夫人聽她這樣一說顯然高興起來,嘴上說了幾個“這就好,這就好”。然後她有些難為情地問:“澄花,你對大少爺感覺如何?”


  大夫人的這一問,真真是問到澄花心坎裏去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澄花不止一刻期盼這一天的到來,而當她真正麵對這一天時,她反倒要裝的矜持與淡定。


  “澄湖對大少爺與夫人都充滿了感激之情,若是沒有大少爺與夫人,也不會有現在的澄花。倘若今生有機會能報答大少爺與夫人,讓澄花當牛做馬都行。”她這番慷慨地陳述不是惺惺作態的表演,這是發自她內心的獨白。每次當大少爺睡著,澄花都會貪婪地看著他,將他的臉在自己心中深深印刻。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麵對澄花的這番表白,大夫人的態度反而變得冷淡,澄花看不懂這個女人在想什麽,她想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


  “我知道了,那我出去了夫人。”澄花語氣中透露著失望,她步伐沉重地拉門離開,心中像壓著一塊石頭,路上遇見其他人,也隻是木木地打了一聲招呼。


  與她心情同樣沉重的,是中秋節前的天氣,天總是陰著,厚厚的雲層壓的人喘不過氣來。府中到處彌漫著淡淡的霧氣,房間裏就連白日也是暗沉沉的,這樣讓人不快的天氣是南方的特色,居住在這裏的人早已習慣。


  澄花捂著自己胸口去花園的小亭子坐了一下,再過一會大少爺該起來了,她可不想自己陰著臉去見他。


  平複完心情,澄花去廚房端藥,順便取了她親手做的蜜餞,用小碟裝好。她端著這些東西,如同端著她的命運,一步步走向那間與這府上其他房間沒有任何區別的地方。


  可她知道區別,特別是當她推開門,甜甜地喊一聲:“大少爺該起來了。”睡在床簾後的容少華淡淡地回應一句“嗯”,接著掀開簾子,露出他蒼白的臉龐說:“澄花,我感覺好多了。”他看著她,波瀾不驚,但在澄花心中,這就是命運的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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