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歡宴之前
中秋將近,城中氛圍漸濃。長信城中知名的酒樓映月閣,在中秋節前的一個月,就有許多達官貴人預定完了中秋月餅。映月閣的月餅包裝精美,一盒月餅有各樣的餡,滿足不同口味。映月閣做月餅也很講究,原料選材新鮮,做工嚴謹,份量十足,值得那麽貴的價格。不似其他酒樓,做工不好價格卻貴的驚人。
這樣好的口碑當然人人都想一嚐,這映月閣賣月餅也不談貧富貴賤,隻要出的起錢,達官貴人也是賣,平民百姓也是賣。隻是後來這月餅銷量太是火爆,供不應求,映月閣就此定下規矩:要吃映月閣的月餅,需得提前一個月預定,限定份數,預定結束也就不賣了。
葉孤葉的母親白氏每年都會在映月閣預定月餅。她的哥哥白先在塞北多年,每年中秋都不能回都城過節,白氏總會寄幾盒月餅到塞北,以表達對兄長的思念之情。
明日是中秋節,本來以往白氏都是在節日當天去終南山上的感業廟禮拜。隻是今年中秋要去宮中參加晚宴,明日早上全府上下必定忙得很,所以幹脆提前一天去,以祈求上天保佑。
白氏臨走前叮囑管家今日映月閣該送月餅來了,要管家拿到後就立即寄出去兩盒,一定要加急快遞,趕在月底送到塞北。管家點頭稱是,他打點全府上下,這件事情也是做了幾年,出不了什麽差錯。
家中女眷浩浩蕩蕩去了終南山,除了葉孤葉。她小時候也跟隨母親去終南山,隻是每次去了一回家就開始頭疼發燒,嘴上說胡話,過了幾日才好。家中長輩嚇得要死,請大夫、道士、和尚都來看過。後來白氏與感業寺住持閑聊,說起葉孤葉這樣的怪事,住持聽完隻是微微一笑,說了句“阿彌陀佛”。然後接著說:“你家小姐命格異常,與佛無緣,夫人日後還是不要帶她去任何寺廟了。”
白氏聽完,心底一陣酸楚,她知道葉孤葉從小命硬,而女子又是陰寒體質,所以當年的那位高人才說讓他們以男孩的方式養大她。可不曾想,這孩子竟然命硬到受不得佛光,她之後的命也不知道會如何苦。
白氏眼泛淚光,住持依舊笑眯眯。白氏心中奇怪,都說出家人以慈悲為懷,為何這位主持對自己女兒的苦難卻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於是她問道:“方丈,你為何這樣笑,難道別人的悲苦對你來說是幸事嗎?”
主持卻是不緊不慢地說:“葉夫人,我笑是因為小姐命格是異常,隻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小姐的將來的富貴,也是夫人所想不到的。”
“方丈此話怎講?”白氏聽完心裏一喜,隻是這主持也不說明,讓她心裏著急。
“天機不可泄露。小姐命中有百鳥朝鳳之勢,對她個人不定是好,或是壞,但對天下,卻是極好。想來後世必定有人會為小姐著書立傳,以彰小姐的功德。”
方丈此話說的誇張,白氏半信半疑,她不求葉孤葉將來多富貴,隻求這孩子少受一點苦。那日白氏給了感業寺許多香油錢,想為葉孤葉多積一些福。但是既然這廟中的神佛並不能接受她,又怎麽會保佑她呢?
送走母親後,葉孤葉坐到窗前的長榻上,看起書來。秋黛將葉孤葉從書院帶回來的衣物攤開,將房中的熏爐點上,將衣物放在上麵,熏上一層淡淡的花草香。
管家此時在指揮府中的小廝、丫鬟將家中各處打掃幹淨,從花圃中搬來一些花期正盛的玫瑰、月季,將花園內的石子路旁放滿這些花,園中的木樨花也讓人修剪修剪,掉落下來的花剛好可以做糕點,也可釀酒。
忙完花園,前廳也有別府的大人或奴仆專門拿了名帖前來拜訪或送禮。來的大人一般是國公曾經的下屬,或者是家中幾位老爺的同僚或者門生。管家在前廳指揮上茶、收禮,還要登記在冊,好過一下聽主人安排前去回禮。
前廳客人越來越多,都是官場中人,現在這樣的節日,遇見了自然要寒暄兩句。國公年事已高,就讓兒子們代自己招呼,大家相互說話,比朝堂議事還要熱鬧。
前門的小廝又送來拜訪名帖,管家以為又是哪位大人前來拜訪,正準備拿給二老爺看看,小廝卻低聲說:“管家,外麵那人說是來找小姐的。”
管家疑惑,打開名帖一看,上麵說是葉孤葉的同窗,杜琛前來拜訪。管家將名帖交給站在一旁的丫鬟,讓她去後院告訴小姐有客來訪。
葉孤葉接到杜琛的拜訪名帖時,心裏也是一驚,她從長榻上坐起,讓丫鬟告訴管家讓杜琛在偏廳等候,她馬上去偏廳。
丫鬟走後,葉孤葉立即脫掉自己所穿的長裙,從熏爐上拿下衣服,慌亂地穿上。秋黛見她如此慌張,立即上前為她穿衣,葉孤葉的雙手空了出來,伸手拉掉頭上的釵子,披頭散發地站在那裏等秋黛為她扣好衣服。
杜琛這幾日在家中和葉孤葉差不多,剛回家母親便拉著他敘敘家常,聊聊他在書院的生活如何,順便心疼一下兒子在書院的生活艱苦。杜琛卻是比以前活潑了一些,與母親聊了許多書院裏的事,特別是葉孤葉,講他如何影響了自己,如何幫助自己。杜母聽後很是高興,自己的兒子終於有了一個知己,特別是對方還是在朝中有重要影響的葉氏,想想對兒子將來也是有好處的。所以中秋節前一天,杜母將一個月前從映月閣所訂的月餅交給杜琛,讓他上門拜訪好友,以表示謝意。
這樣吃過午飯,杜琛就帶著元秋,坐著轎子去了葉府。到葉府門前,杜琛看著門前人來人往,好一番熱鬧,就招呼著元秋遞名帖拜訪,等了一下,有一位小廝出來迎接,將他帶到了偏廳。
杜琛坐在偏廳,葉府禮數也是周全,一坐下就有人上前看茶。迎接的小廝看著十分機靈,待他坐下便說:“我家少爺讓杜公子等他少許,過一下就來偏廳見您。”杜琛道了一句好,那人便下去了。
這偏廳雖說不大,裝修地卻是用心,地上鋪的是西域商人賣的羊毛橫紋地毯,桌椅皆是上好的梨花木,漆成暗紅色,仔細聞還可以聞見一股香氣。偏廳正位牆上掛著一幅當代寫意派畫家劉崇道的《泛舟圖》,點點筆墨,卻見崇山峻嶺中一葉扁舟而出,整個畫作一氣嗬成,讓人心馳神往。
“秋黛,我這樣怎麽樣?”葉孤葉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又恢複了男兒裝扮,這幾日都是女子裝扮,現在一看,倒有些不習慣。
“小姐,你怎麽這麽緊張的樣子,你這樣很好。”秋黛為葉孤葉戴上玉冠,看著鏡子說。她還從沒看見小姐這樣緊張過,那位杜琛的名字好熟悉,像是從哪裏聽過。
“好,過一下到偏廳你可千萬別叫錯了。”葉孤葉站起身,她不想讓杜琛等太久,叮囑完秋黛就快步朝門口走去。
杜琛被這幅畫所吸引,他站起身欣賞,也不顧在別人家這樣是十分不禮貌的。這幅《泛舟圖》是劉崇道從朝中辭官後,順著安江到巴蜀等地遊玩時所作。這畫中的扁舟上,立於船頭神態輕鬆,如仙人之姿的,正是劉崇道本人。此時他心情極好,一身輕鬆,麵對著大好河山,整個人的喜悅之情,在整幅畫中都可以看出。
隻是杜琛聽人說劉崇道做此圖時過於高興,在船上喝酒到大醉時,興起將這幅圖撕毀了。後來市麵上也買賣過此圖,不過經人鑒定都是假的《泛舟圖》,那葉家掛在偏廳的這幅是真還是假?
“杜兄,讓你久等了。”葉孤葉的聲音傳來,杜琛收回思緒,葉孤葉作揖,杜琛回禮。
“葉兄,明日中秋,家母命我送來月餅一盒,以表心意。”杜琛說完示意元秋,元秋拿來月餅,葉孤葉命秋黛收下。
“剛才看杜兄在看這幅畫,怎麽?很喜歡?”葉孤葉看著那幅《泛舟圖》問。
“嗯,劉崇道的畫不重寫實重意境,與本朝其他畫家都不同,我是很喜歡。不過這幅《泛舟圖》傳聞被他自己撕了,所以心裏倒是有疑問?”杜琛直言不諱,葉孤葉一笑,反問:“那杜兄覺得此畫是真是假?”
“這.……我也不知,我隻是喜歡,對他的作品並沒有什麽研究。”
葉孤葉還是笑,正廳裏人聲鼎沸,不斷有笑聲傳來,這偏廳隻有他們四人,相比也是安靜。
“此畫是我父親有年去巴蜀遊玩時所買。當時賣給他畫的人是一個老頭,在路邊拉著我父親,說是有一幅畫要賣。給我父親看了之後,又說自己以前是安江附近渡船的船夫,這畫是有一年一個外地人在船上所作的。那人到了巴蜀,喝得爛醉,高興時就將這幅畫給了他。”
“原來是這樣,那令堂運氣很好啊,隻是去遊玩便買到了劉崇道的真跡。”
葉孤葉聽完還是笑,她繼續說:“我父親也和你一樣,想那船夫大概是不知劉崇道此人,又仔細一問當天在船上的情景,船夫大致描述了一下,與傳言裏的劉崇道沒差多少,我父親就以五十兩的價格買下了這幅畫。”
“這也太值了吧,五十兩買劉崇道的畫,換到現在,連這畫的一角都買不到。”杜琛不禁感概。
“是啊,天下哪有這麽好的事。”葉孤葉請杜琛坐下,接著說:“回都城後,我父親就找人鑒定此畫,這畫到也做得真,那位掌櫃看了許久,才看出是假的。”
“假的?怎麽看出是假的?”杜琛不解,此畫若是假的,那仿造之人的造假功力也是了得。
“那位掌櫃說,劉崇道當時從安江順流而下,他作畫的地點是在曲丘與青州的交界處,此地崇山峻嶺,多灌木與樹木,不過山勢朝北,樹木順勢而生,也朝北麵生長,而此畫中的樹木都是朝南而生。”
葉孤葉說完,杜琛站起身仔細觀察,的確,此畫裏麵的樹木都是朝南而生。
“不過這仿畫的人在臨摹劉崇道的意境上,還是做的十分好,不然那個掌櫃也不會看那麽久。”葉孤葉站在他旁邊說。
“既然是假的,為什麽還掛在這裏呢?”杜琛疑惑。
葉孤葉背著手說:“是我爺爺要父親掛上的。爺爺說父親這次買了一個假畫,被騙是小,但是從這件事裏,可以看出一件事。父親自以為見多識廣,但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那位自稱船夫的騙子就是一個例子。'人不可貌相',無論何時,對人對事,都要有一顆敬畏之心。”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杜琛默念。他以前一直都覺得這世界很小,他在這小小的世界裏很厲害,可是到了書院,見到葉孤葉,有深入了解後,對這個道理倒是理解了許多。
“不過我爹倒是難堪了,每次家中來客人,一看到這幅畫,我爹就要把他被騙的事情講一遍,講來講去,我爹的臉皮也越來越厚了。”葉孤葉說最後一句時壓低聲音,害怕被正廳裏的父親聽見。她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杜琛看她這樣也是一笑。
看著杜琛笑得如此開心,葉孤葉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她歎了一口氣,想怎樣開口對他說這件事。偏廳的氣氛突然凝重,杜琛注意到葉孤葉臉上的憂鬱,疑惑地問:“葉兄,你怎麽了?”
葉孤葉抿抿嘴,絞著手說:“杜兄,我明天很想和你去看煙火,隻是,”葉孤葉拉長尾音,杜琛心裏明白,肯定是有事了。
“明日宮中有中秋晚宴,我要與母親一同進宮,所以不能與杜兄一起了。”葉孤葉說完盯著杜琛的臉,她怕他很失望,怕他會在心裏對自己生氣。
杜琛一笑,拍拍葉孤葉的肩膀說:“孤葉,這次不行,我們下次再看也可以。而且中秋過後,到了新年與元宵,一樣有煙火。一年那麽多節日,每次我們都可以去看最美的煙花。”
杜琛的這番話讓葉孤葉的心像是突然看到了陽光,她糾結了這麽久,該如何告訴杜琛,怕他會失望,怕他在心裏會與自己產生隔閡。杜琛現在這樣一說,讓她心裏的糾結頓消,葉孤葉咧嘴一笑,像一個小孩子。
“而且後天高陽在聚仙樓設宴,我們一樣可以聚一聚。”杜琛安慰道,葉孤葉點點頭,不再說話。
晌午剛過,賢宗在太和殿偏殿吃過午膳。飽腹之後,人也有些懶鈍,原本準備在正殿處理堆積的奏折,此時也不是很想動,於是讓人將奏折拿到偏殿,坐在榻上喝著茶看。
第一本奏折還沒看完,外間就響起騷動,當值的小太監跑來稟告,說是中書令遊大人有要事稟告。賢宗揮手讓人進來,他放下手上的奏折,心裏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臣,中書令遊道章叩見陛下。”遊道章走的飛快,動作麻利。賢宗知曉他是個穩重的人,如果沒有大事,動作不會如此急促。
“愛卿快起。”賢宗身體疲軟,自己不想下榻,就示意貼身太監將他扶起。遊道章是兩朝元老,賢宗這樣對他,也是關愛臣下的表現。
“謝陛下。”遊道章年逾六十,身體依舊不錯。以往賢宗總是要為他賜坐,他卻不答應,賢宗知道他脾氣強,之後如果不是特殊情況,也就不賜坐了。
“陛下!”遊道章語氣凝重,他看看四周,不再說話。
賢宗知道他的意思,揮手示意殿中諸人退下。殿中諸人正要離開,遊道章卻說:“陛下,老臣懇求,請太子殿下到偏殿中一齊議事。”
賢宗點點頭,楊公公彎腰退出,偏殿中除了賢宗與遊道章,再無其他人。
“愛卿,到底發生什麽事了?”賢宗問。
“陛下,臣有罪,請陛下治罪。”遊道章撲通一下跪到地上,賢宗一驚,連鞋子都沒穿就跑過去扶住他。
“愛卿不可,愛卿為大楊奉獻半生,鞠躬盡瘁,犯了何罪也不至如此。”賢宗攫住遊道章,遊道章匍匐在地上,還是不敢起身。
“陛下,臣罪該萬死。臣在大夏安排的探子今早飛鴿傳書,白將軍所帶的士兵,在夏廷遭到了囚禁。”遊道章跪在地上,身子顫抖,話語中帶著哭腔。
賢宗手一鬆,腦子有半刻不清醒,這事情居然成了這樣!好一個李元亨!好一個叔父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