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護身符①
常淨皺眉看著許良,就像在看怪物。
許良微笑看著常淨,卻像在看食物。
片刻後,常淨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是誰?”
許良反問:“你希望我是誰?”
常淨煩躁地咬了咬牙,用力翻過許良的手腕,看向他的掌心。
許良手心兒裏長了一顆芝麻大的黑痣,剛好落在生命線上。
常淨:“不管你是誰,這身體都是傻良的。”
許良:“那又怎麽樣?我占著就是我的。”
“果然。”常淨死死扣住許良的手腕,急促念了個咒,一張淨符應聲飛來。
常淨不看淨符,隻是很自然地動動手指,輕薄的白色紙片就穩穩地落在了食指中指之間。
“呲”地一聲,符文上的字跡忽然一亮,流瀉出月輝般的淡光。
許良看著淨符,“我這還沒死呢,不用急著燒紙。”
常淨令淨符靠近許良胸口,冷聲道:“要麽滾,要麽死。”
許良又仔細把常淨看了幾個來回,接著認命似的把眼睛一閉,“好,我死。”
常淨自覺仁至義盡,不再耽誤時間,又低聲念了一句,淨符頓時光芒大作。
許良卻迎著強光睜開了眼睛,笑著說:“不過我會拉著傻子給我陪葬。”
常淨心中遲疑了一瞬,但手上的動作沒有停頓,淨符貼上許良胸前的皮膚,蓋住了淤痕。
他一手抓著許良,另一手按著淨符施加壓力。
淨符是常家祖傳的符文之一,分別在子午時分兩次繪製而成,蘊含著很強的靈力,按照常淨的推測,隻要用淨符趕走了那隻附身的妖精,就能去掉許良胸口的淤痕。
可沒想到的是,淨符貼在許良身上幾秒鍾就開始變暗。
紫黑色的淤痕就像流動的墨汁,居然滲透了符文。
片刻間,符文變成了一張黑漆漆的廢紙,常淨心道情況不對,急忙收手,但掌心還是被染上了一層黯色,皮膚傳來一陣燒灼般的疼痛。
常淨攥緊拳頭看向許良,許良麵色慘白,黑血順著嘴角溢出,又從下巴滴落,帶著濃濃的腥氣濺在常淨手上。
情況完全出乎常淨的預料,他一時有些無措,著急地用袖子幫許良擦拭嘴角。
許良咳了一聲,急促的呼吸中帶著濃重的雜音,用力抓住常淨的衣襟,抬頭看著他的臉,很明顯有話要說,卻發不出聲音。
訣別似的目光讓常淨心中一顫,“傻良!”
許良嘴角勾了一勾,悶哼一聲,垂頭倒在常淨身上。
眼前再次漆黑一片。
許良看不見也聽不見,卻沒完全失去意識,他覺得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薄,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等死的感覺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麽難熬。
渾渾噩噩中,許多畫麵在一片虛無的黑暗中鋪展開來。
許良看到五歲的自己拉著四歲半的常淨,偷了常家爺爺留下的陳年好酒,把它倒進缸裏禍害金魚。
他看到自己爬到廚房外的大桃樹上,摘了剛剛成型的毛桃丟給常淨,常淨張嘴就啃,結果弄了一嘴桃毛,嫩生生的嘴唇愣是腫成了兩片香腸。
他看到兩人撒尿和泥,在泥坑裏插滿紅紅綠綠的小旗。
他看到浴室的大木桶裏,常淨趴在桶沿兒上打著瞌睡,水汽把他的臉蛋兒蒸成剝了殼的蝦米。
他看到自己把一個髒兮兮的鐵皮盒子交到常淨的手上,說這裏麵放著我的寶藏,你要好好兒替我保管,等我們長大了再一起打開。
常淨跟他拉鉤保證,兩人拇指對著拇指,蓋了個傻裏傻氣的印章。
接著畫麵跳轉,他站在公墓一角,遠處的樹下站著個穿了長衫的少年,他走過去拉住少年,把一顆奶糖塞進他的掌心……
藍紫色的亮光從南向北劃開黑暗,照亮了視野。
零碎的記憶瞬間消失,許良發現自己醒了,試著低頭,腳下卻空無一物。
他好像飄在空中,卻沒有虛浮的感覺。
“對不起。”
有人朝他說話,語調緩慢而帶著空曠的回響。
許良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抬起頭來,就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少年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紫灰色長衫,長發垂到肩上,一看就不是現代人該有的打扮。
許良上下打量著少年,“你算什麽鬼。”
少年聲音清脆,語調卻毫無波瀾,“我不是鬼,是妖。”
許良笑了,“聽說妖界最近流行麥昆和西太後,按這個標準來看,你這衣服簡直土得掉渣。”
“我是月濯,天生念舊。”
“鸑鷟?那個筆畫特別複雜的鳳凰?不是已經絕種了麽。”
月濯緩緩點頭,“以前筆畫確實複雜,《現代漢語妖典》改版之後就不那麽寫了,現在是月亮的月,濯洗的濯,絕種倒還不算,不過我是最後一隻,你可以直接用這個名字叫我。”
許良看著月濯那張清俊的小臉,“說吧,你哪裏對不起我?”
月濯淡淡地注視著許良,澄澈的雙眼就像從冷藏室裏拿出來一樣,沒有結冰但也毫無溫度,“我誤入了地狼的陷阱,被困了整整一個月,剛剛才得以脫身。”
許良:“聽不懂。”
月濯:“地狼趁我不在的時候引你出來,偷走了你的護身符。”
許良心中微動,朝月濯走近一步,更加仔細地打量那張白淨的小臉。
他們站在一片靜謐的黑暗中,明明沒有任何光源,許良的視野卻清晰無比,甚至能看出月濯的虹膜不是黑色,而是近乎黑色的深紫。
過了一會兒,許良問:“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跟蹤我的?”
月濯:“不是跟蹤你,而是跟著你身上的護身符,可惜現在它被偷了,毒瘴已經深入你的五髒六腑。”
“地狼為什麽偷它?”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別廢話了,我忙著等死,你別站在這裏耽誤時間。”
“隻要把護身符拿回來,你就不會死。”月濯的語速比之前快了些許,“隻要把護身符重新放回身體,它所擁有的力量就能壓製你體內的毒瘴,你會很快恢複健康,就像五歲那年一樣。”
“五歲那年?”許良忽然就皺了眉頭,“當時是幹的好事兒?”
月濯聽不出話中的貶義,點頭道:“我現在回來,就是想讓你跟我一起去找護身符,過去的十九年裏,它一直融合在你的血脈之中,你比我更清楚它在什麽位置。”
“原來真的是你。”許良眯著眼打量月濯,“你剛剛說,就像五歲那年一樣,完全一樣?”
“對,護身符能讓你身體健康。”
許良笑了一聲,在心裏補充道:也會讓我變成傻子。
他挑釁地看著月濯,“你憑什麽覺得我會幫忙?”
“不是幫忙,是互利,你快死了,隻有它能讓你活著。”
“那個護身符對你很重要吧?”
“是的,非常重要。”
“那如果我不幫忙,你自己一個人打算怎麽找它?”
“可能要找很久,不過就算花上幾百上千年,我也會把它找到。”
許良笑著朝月濯揮手,“那再見了,你去找吧。”
月濯一怔,語氣中帶了一絲焦急,“你不幫我?”
許良:“幹嘛幫你,找一千年多好玩兒啊,絕對不會無聊。”
“可你會死。”
“我死不死跟你有什麽關係?要你多管閑事兒。”
“確實沒什麽關係,契約的期限早就過了……”月濯眉頭微皺,抬手支著下巴思考片刻,又問:“你確定嗎?你不活了?”
許良:“沒勁,活膩了。”
月濯:“可你才二十四歲,這時間對鳳凰來說,孵個蛋都還嫌太短……不過好吧,不好意思,我還以為人類都很怕死,那既然這樣……”他右手在身後的暗處虛虛一抓,居然把濃密的黑色扯開了一道缺口。
“現在常家後人正要喂你吃天續丹,吃一顆就會多活三個小時,要不要我幫你把丹藥搶走?”
許良聽到了月濯的話,但一個字都沒往心裏去,他的注意力都在常淨身上。
那家夥現在急得滿頭大汗,正不顧形象地用牙齒咬開瓶塞,倒出藥丸。
許良下意識皺了眉頭。
月濯似乎明白了什麽,試探道:“你死了他會難過,你確定你不想活了?”
許良臉色微變,繼而逐漸露出笑容,“那你說,他為什麽難過?”
“因為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就像我和我哥……”月濯說到這裏,忽然沒了聲音。
許良卻故意道:“你哥死了,就剩你一個人活著,多孤單,多寂寞啊,不如你陪我一起死了算了。”
月濯一本正經回道:“我不死。”
許良莫名被戳了笑點,按著月濯的肩膀笑彎了腰。
月濯回頭看了一眼常淨,對許良說:“如果你確定要死,我現在就出去幫你搶藥。”
許良笑著應了一聲,月濯後退幾步,身上籠了一層紫色的微光。
片刻後,光芒淡去,長達十米的羽翼在黑暗中劃出兩道耀目的弧光,五根纖長的尾羽懸浮在空中,羽毛上的光澤好像一道道清流,隨著羽翼扇出的氣流旋轉蜿蜒,灌溉了整個空間。
月濯離開之前,又回身看了許良一眼,“你也別太難過。”
許良:“開心得很,一點兒也不難過。”
“好吧,我懂了,隻有常家後人才會難過,那年他以為你要死了,整整哭了一天一夜。”月濯說著,羽翼卷起一道激流,向黑暗中的缺口飛去。
許良卻忽然上前幾步,一把拽住了月濯最長的那根尾羽。
幾乎同一時間,巨大的紫色鳳凰渾身一顫,失去平衡跌在了地上。
月濯盯著許良的手,聲音有些顫抖,“放開——”
許良卻像發現了什麽新鮮玩具,反而抓著尾羽,把月濯朝自己身邊又拖拽了些許。
他一手鉗製月濯一手握住尾羽,順著羽毛的生長方向一捋到底。
月濯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掙紮著想要逃走,卻好像使不出力氣似的,隻是撲扇著羽毛,就像一隻泡透了雨水的瘟雞。
“毛亂了,幫你理理。”許良按著月濯,在他頭上摸了一把。
月濯冠羽纖長,淺紫色的絨毛隨著羽杆輕輕顫動,像蒲公英一樣。
“不要亂摸!”月濯頸部的羽毛一根根立起,顯得他整個鳥身都胖了一圈兒,完全沒了剛剛那種淡定從容的氣質。
許良扳著月濯的腦袋讓他看向自己,“你說常淨難過,是為我了難過,還是為了傻子難過?”
月濯不回答,反而雙翼猛地一揚,扇出一陣颶風。
許良被掀翻在地,月濯則粗喘著幻出人形。
許良:“你還是變成人樣兒比較順眼。”
月濯原本平靜無趣的臉上終於有了波動,咬牙切齒問道:“你到底要不要死?”
許良朝月濯勾勾食指,月濯有些戒備地看著他,不肯靠近。
許良:“你還想不想找護身符了?”
月濯走近許良,“你答應了?”
許良捏住月濯的耳朵,“你現在去找常淨,說你可以救我,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