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法蘭西斯科擁有花花公子的背景和輕佻活潑的性格,據說對金發碧眼的大胸姑娘有所偏愛,眾人送他愛稱“小花鳥”。
不過我今晚大概不會有空跟他出去喝酒泡妞了。
卡拉揚的辦公室門半開著,我輕輕地把手貼在門板上。
卡拉揚在桌子一側坐著,靠著椅背緊閉著眼睛,脖子微往後仰。夕陽餘暉正透過遠處老漿果樹的枝葉縫隙照進窗內,恰巧把他的側臉——額頭、鼻骨、下頜、喉結——勾勒出一個弧線優美的金色輪廓。
我還沒來得及敲門,卡拉揚就敏銳地睜開了雙眼——他皮鞋輕輕一踢,把椅子轉了個角度,朝向我:“到那邊的沙發等我片刻。謝謝,記得把門關上。”
我坐在他的長沙發上百無聊賴地四處觀望。過去一年裏我沒有造訪教授辦公室的愛好,所以也不清楚卡拉揚的這一間是否過於特立獨行。他的辦公桌是一張寬大的木桌。以辦公桌為界,右側是比較有辦公氣息的布置,靠牆落著一個極大的書櫃,裏麵填裝的大半是書,最頂層是紙劄之類,因為窗子的位置得到了充足的光照;左側的布置則極令人目眩神迷。
牆和地麵用魔法鋪就了暗沉沉的星河,室內光線尚足時仍能看到有不安分的小星沿軌道劃過,大概到晚上便會顯現得更加星光娑爍。靠牆的黑色架子上擺滿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銀質的立體地球儀、精致的銀河係模型、據說能存儲月光的月籠燈,卷邊的羊皮紙航海圖等等。這一側似乎不太適合用來待客,連把椅子也沒有——取而代之的是雪片一樣的厚紙張,像是未曾被拆封的信件般席地堆積在桌子的一邊,清泠泠開散在那一側地麵上,仿佛黑夜的海上翻卷而來的浪花。
我坐在橫跨兩側的沙發上,把目光投向卡拉揚,盯著他握著筆杆的修長蒼白的手指,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把椅子滑到了我麵前。
“維森特先生,我在考慮你有關結課作業的建議,不過一個更明確的理由才能讓我給你答案。”他一筆帶過課堂最後那點小插曲,將一張抄滿文字的紙遞在我手上,“你對它怎麽看?”
“劊子手們啊/他們不屑於砍去你的頭顱/因為那太過直白肮髒、教人鄙棄……”我低聲讀道。“哥亞《十二組曲》中的一首。”
“是的。”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其中的《迷惘》。”
他笑了笑,“你能分得清?哥亞的舊冊都是善本孤本了,殘餘的幾首也是混作一團。誰讓當年老爺子不喜歡在詩前麵標注題目,隻是在頁首隨手塗了篇目錄。後人又謄過許多版本,順序大亂,大多是對不上號了。”
“我小時候在祖父的藏書室裏看過,不過好久沒溫書過了。因為後來沒能——”
卡拉揚略過了我這個突兀的停頓。
“很棒的藏書室,能貯存著哥亞的遺作。我羨慕你有這樣的祖父和藏書室。”
我感到有什麽柔軟的東西也是這樣,隨著他這句話輕而溫和地撫過了我的心髒。
“謝謝。可惜它流傳不廣,許多人並不知道。它幾乎被遺忘了。”
他意味深長道:“沒錯,人們總是遺忘。遺忘的原因可能怪不得他們自身記性不好,隻是有些東西從未被放進他們的腦海裏。”
我猛地看向他,似乎想要從他的眼神中發現某些深意。
“讀下去吧,維森特。”他說。
我聽從了他的建議,繼續把目光往下挪動:
“
……
劊子手們啊
他們不屑於砍去你的頭顱
因為那太過直白肮髒、教人鄙棄
他們磨平你的指爪
就仿佛如同削落你的雙手
他們嘲笑你那突蹶的鮮血淋漓
又稱慕你磨平順遂的斷口
因為有了那平實的斷口
你便可在熱鬧的燈下舉著杯盞
你便可貼近燙熱的豐腴酮體
你便可為善,收納誠服的靈魂
你便可機心運巧,填充你的寶藏
他們稱讚道:
“多麽可愛的一雙手——無所不能”
就算那雙手也許本該用於刨開林木間地裏的
一個小土坑
……
”
那是那張紙正麵的內容。我攥緊了紙邊,遲遲沒把它翻過去。
卡拉揚並不催促我。我聽見他的一聲低笑。
“你是在憤怒麽?”他說。
我抬起眼睛,看向他——他一雙眼睛顏色澄澈,此時像是有暗流在其間湧動,把那點淺淡得幾乎不可見的藍浮到了最外層去。它們以最禮貌、又最唐突的方式深深望著我,仿佛在平白坦蕩地對我展開一切,又如同能窺視我的所有。
我笑了笑,避開了他的問題。“我覺得它很有趣。”
“那就讀下去吧。”
我把紙翻到背麵,發現上麵空無一物。
“這也是殘篇?”我問他。
“是的。後麵沒有了。不過根據一些小調查,我傾向於是哥亞自己沒把它寫完,不是後人弄丟的。”他翹起嘴角,“畢竟他的字那麽小,整首詩絕對會湊在同一張紙上的。”
“所以,”我遲疑地問道,“你覺得這不是‘餘韻’?”
“我不這麽想。他想說的話還沒有填滿那個容器。又或者他是在向所有人征詢答案?”
他前傾身體。一支羽毛筆被穩穩地放在了我平攤的紙頁上。
他的聲音低而微啞,動聽極了:“維森特,你願意給我看看你的答案嗎?”
我皺著眉頭,筆尖頓在紙頁上。卡拉揚在屋子那奇妙的半側為我準備著什麽,發出些微丁丁冬冬的響聲。然後他又坐了回來。我感覺到他停留在我身上的視線。
我之前沒有對他承認我的憤怒,並不是想隱藏什麽。隻是當時有種一閃而過的感覺封住了我的喉嚨:如果我點了頭,我就顯現得徹底失敗了。敗給了哥亞,就如同他自己也敗給了他那些詩行所嘲諷的,承認他是在磕磕絆絆地存活著,而我也是,所有人都是。
我覺得那可能是哥亞最後一首詩了。我覺得他寫這首詩的時候一定憤怒而絕望,以至於要諷笑著去誇讚它。
我的筆尖開始沙沙地在紙上劃過。紙的質地很好,令黑色的墨水走得流暢。
“
他們的布道永不停歇力竭無私寬宏
塞入孤僻者的胸腔
讓他們教會你心悅誠服地熱愛吧
你從前無知又平庸
今後你的信仰
正如眾人的熱忱信仰
第九隻越獄失敗的羔羊
也隻能在耄耋之日
垂落著告罪的雙手
為安寧之死撫摩那鑠鑠屠刀
人的個體生來孑然
那本質即是告罪之罪
……
”
我寫到第三個“罪”字,感到胸口有什麽東西在掙紮。它爭辯著,否定著,憋悶著,給人帶來窒息的錯覺。
還差一點了。我看了看上文,忽然覺得荒謬有趣至極,補上一句:
“……
劊子手們開口誇讚:
‘一切如我們所想,世人所想
那是無所不能的雙手啊。’
”
卡拉揚拿過那張紙,靜靜地看著。他的姿勢靜止了很久。
“不好嗎?”我問他。又想起他開始問我那一句,不禁覺得有點好笑,“你是在憤怒嗎?”
他把目光從紙上挪開,探究地看著我,仿佛是笑了:“不,它很好。我喜歡它。我本來想說它不適合你的年齡,可這麽說對你而言不大公平。”
我猛點頭,表示對他說所的現象深惡痛絕。他被逗得大笑,一縷金紅色的頭發從鬢角滑落下來,背後夕陽的柔光映襯得它灼灼生輝。
他拿起了那半首詩,再度看向它。
他歎息道:“對啊,為什麽都要一樣?”
他說了這句話,我就知道他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