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走到屋子左側那半邊,指節不知敲了敲銀河係模型裏的哪些關竅,半人馬星座的一個小星球啪地打開,從裏麵滾落下來泛著熱氣的茶水,被他拿出的杯子接個正著。我看得目瞪口呆。
“試試這個。我覺得我這次茶葉的配比不錯。”他好像注意到了我的反應,示意我不用站起來接過它,並笑晏晏地俯下`身來把紅茶杯遞給我。
茶溫度正好,並不燙,蘊著紅茶葉特有的香氣,沒有加過糖——意外地符合我的口味。
一天的末尾大概總能令人感到疲倦。我和他端起杯子一口一口地抿著茶水,氛圍竟然有種極為悠閑的居家感。
我透過茶杯升騰的白霧,看到卡拉揚動了動嘴唇。他的聲音帶著倦意,“哥亞當年苦心孤詣,完成了十二首詩組成的《十二組曲》,可被保留到現在的不過寥寥……一個文學家,偏偏把自己陷入政權的糾紛裏。相比亞德裏藍,隻寫寫詩、看看風景難道不好——算了,亞德裏藍也未必見得很好。”
我仿佛能從他的語氣裏感到莫名的自嘲。是那類苦澀的自嘲嗎?我不知道。
從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意識到他是最擅長隱藏心事的那種人。
我看著他,不知怎麽有種衝動,大概是想要和他一起歎息,或者擁抱一下他吧——雖然最後一個想法有點把我嚇到了。
他的指節輕輕敲打著扶手。
“‘恐懼’、‘妒忌’、‘苦痛’、‘傲骨’、‘迷惘’,我也隻記得我看過的這五首。‘迷惘’正如你所見,還是一首殘篇。”
“哥亞是被政權的鬥爭牽涉,才……?”
“誰知道真正的原因呢。”卡拉揚的語調忽然輕鬆起來。“不過人不會被鬥爭牽涉。人們本身就是鬥爭。”
“那你覺得罪魁禍首是什麽?是政權嗎?”我直勾勾地望著他。
他笑了,一隻手掌在另一隻上輕巧地拍了拍:“你果然會來考校我的,維森特。”
他說:“你知道答案的。始終都是人,政權沒有錯。一個政權被砍掉,即會出現另一個新的,這是群體本能——它隻會改頭換麵,成為其他種形式。可能看上去不再有君主了,然而君主無處不在,它作為一個名號被消抹掉,再轉變為另一個群體的承托。人們的需求和渴望是不等同的。”
“你想說人性中的一部分就引向錯誤?”我遲疑道。
”不是嗎?那一部分就好比他們一手創造的的政權,隻可規避,不能被抹殺。與生俱來。”
“可人們不會輕易站在自己的對立麵。就像每個人腦海裏保存的真相一樣,留存單單他們篤信的,又或者大多數人想要看到的。”
他表情戲謔:“更多的人們腦海裏屬於“真相”那一部分區域,從出生起就是空白的。”
“強行剝奪或塞入的都不是真相。平白塞給一個人你所見的真相,他是不會認可的。誰會認為誰才是被蒙蔽的呢?”
他沒有反駁,沉吟片刻,將手伸到我麵前,掌心朝上攤開。
“維森特,你能看到什麽?”
“……一個手心?”不然呢?人生的真理?
他循循善誘:“把你的手放到上麵,再想想。”
大概是因為之前端著盛茶水的瓷杯的緣故,我感覺他手心微燙。
在那一秒之間我想:他渾身上下隻有湖水色的眼睛看上去又冰又冷,卡戎花般的金紅頭發、還有此時我觸碰到的皮膚……都是有溫度的。
他好像也隨著我的頻率停頓了一秒,然後他忽然托著我的手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翻轉,幹脆利落地在我手心上打了一巴掌。
“得手!”他顯露出與平日形象非常不符的一種隱蔽的得意揚揚,把手慢悠悠地搭回腿上,又看著我的臉笑。“維森特,別這麽瞪著眼睛。我隻是覺得你累了,需要一個小插曲來調劑一下。”
他從我手裏接過那張抄了哥亞的詩的紙。有一瞬間似乎差點把它投到他屋子左側那堆紙片裏;不過他的手收了回去,將它放進了敞口西裝的外兜。
“你知道嗎?今天並不是我第一天見到你。”他一邊在屋子那側續茶,一邊說。
“是嗎?”我說,“唔,很恰巧,我也不是。”
我想道,我進學院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你,當時你在跟萊恩教授交談,旁邊就是文學樓一角的卡戎花,長得非常好,像溫柔的火焰一般開了一片。
我嘴上卻沒有吐露剛才的想法,鬼使神差地說:“大概是有很多次的擦肩而過吧?”
他坐了回來,微微搖了搖頭:“不是一回事。”
他說:“我去年夏天的時候在自由界的草坪休息,看到一群小鬼在樹旁圍坐成一個圈,熱火朝天地進行集會。似乎輪到某個出題人詢問詩選的出處,卻遲遲沒有人給出任何得到肯定的答案。”
自由界是魔法學院和武學院的交界地帶,和平區,對兩派學生的劃分是模糊的。文學樓也在這個區域裏。
我立刻回憶起了那個場景,“沒錯,那個答案應該就是《十二組曲》。等等,你還記得它?”
“是。”卡拉揚笑笑,繼續道:“我正覺得休息得差不多,剛要起身的時候,看到另一個小鬼趕來了。那種氣勢十足的登場乍一看有點英雄式,可惜細節做工不佳——坐著翅膀歪歪扭扭的紙鳥,橫衝直撞地從樹中間飛過來,落在圓圈中間的地方,耳朵邊還斜斜夾著一片倉促刮來的樹葉。
“四周的人都在善意地哄笑。他把報廢的紙鳥揉了揉揣進懷裏,假裝凶惡地瞪了周圍人幾眼。然後他回過頭來,把耳側的樹葉彈在指尖,好像那片樹葉彈上去之後他就一瞬間轉變得氣定神閑一樣,像有點不自覺的傲慢一般,笑嘻嘻地對出題人吐出正確的答案。”
他聳了聳肩,語調一變:“所以我從那時起就開始考慮普及《十二組曲》的可能性了。你的鳥還好嗎?”
我頓時感覺很微妙。
“紙鳥相當不可靠,當初自己弄了一點魔法組成,然而基礎糟糕得要命——它即使飛在二樓的高度也說不好能一個不高興把我翻下去。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卡拉揚大笑起來。
“好了。我耽誤你太久時間了,維森特,我沒想到——天快要黑了。你還有什麽問題留給我嗎?我會認真思索的。”
我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觀察著他聆聽的模樣:“你希望我稱呼你卡拉揚先生、卡拉揚教授還是卡拉揚?”
他微微歪過頭,專注地盯著我。
我感覺透過他那雙眼睛,我已經看見了這個人的靈魂。它屏息在深處,像冰冷的流水,可我從沒見過比它更熱烈的東西——
“隨你喜歡就好。”他說。
“那就是卡拉揚。”我對他說道。
臨走的時候卡拉揚說:“維森特,我不能再教你有關詩的什麽了。我教授的隻是技巧,不是思想。所以,你的結課作業將不再是你已熟知的——《十二組曲》。”
我正喝著他續的茶,不小心嗆了太急的一口,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你打算給他們《十二組曲》作為結課作業?”
他比劃了個噓的手勢:“是的。解析、仿寫與續寫。”
他坐在我對麵的椅子上,逆著光,模糊的輪廓看上去溫和又無害。
“別太著急。這並不代表你沒有結課作業,但我會另選一樣相關的任務給你。現在我還沒有想好,將來某一天會告訴你。”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嘴角微微挑了起來,“保證不是什麽‘在結課前夕對學生當頭痛擊的存在’。”
我想起我當天對他的出言不遜,笑了出聲。
“卡拉揚,我真喜歡你。”
我揉了揉因久坐而有些發麻的雙腿,邁步到門口。
“等等。”他忽然惡作劇地喊道。我承認我確實在極度放鬆中被這個聲音嚇到了。我腿腳僵硬地來了個步兵標準轉身,卻看見他低著頭,拉開抽屜翻找著什麽。
“走之前拿塊糖怎麽樣?到這裏看看。”他聲音平靜,配著他的動作,仿佛一段優美流暢的樂曲。
夕陽慢慢地沉落下去,如我開始所猜測的那般,他屋子左側的壯闊星河在黯淡的光線下逐漸顯得閃耀起來,慢慢地與右側的陰影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