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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盡管羽鎮內所受的傷在我們回到現實的那一刻就會消隱無蹤,但精神上的疲憊終究無法抹去。出了那扇小門,我們被安排到古堡裏的各個房間內稍事休整,直到晚餐的時候才會趕往布置妥當的宴客廳裏聚首。


  我在房間的大浴缸裏泡了半天的熱水澡,憋著氣把鼻子埋在泡沫底下,四肢舒張在水裏,感覺整個人都變得懶洋洋的。離晚餐還有段時間,我也沒想著去打攪奧德,披上黑色的製服外套出了門,慢慢地沿著長廊走下去。


  這個包藏了“羽鎮”的城堡實則巨大無比。我借著四下無人的機會到處閑逛——但實際沒有什麽可看的,沿路一扇扇門扉各自緊閉,也無從探知它們的背後是否僅是一個普通的房間,或者是又一個待揭的秘密。我正想著幹脆改道,便快步朝宴客廳的方向走去,卻聽見剛剛經過的某扇房門似乎有音樂聲傳出。我便立刻折返了腳步,垂頭在那扇閉合的門前駐足聆聽著。


  那像是一首頗有民間風情的小調,主旋律說不上複雜,可能手風琴這般音質輕盈而溫和的樂器能更好地詮釋它的內涵,但這個演奏者正使用著的是鋼琴。並非有半點不適宜——隻是此人的彈奏為這支曲平添了說不出來的味道。我想說它是滿腹愁緒的,但又覺得這種概括遠遠不足以涵蓋它。它比能真正落在人耳朵裏的音符要更淡,卻要纏繞得更緊,我隔著這扇門都能看到它被牽係在了每一個琴鍵上,隨著漆成黑或白的木塊被輕輕按低,又隨著它們依次被釋放,同尾音一起上升消散。


  那個演奏者好像一直在翻覆地彈前四小節。我大概聽了四五遍,才聽到了接下來的內容。


  後麵的曲調登下複雜看許多,但那人並沒有因此而多停滯片刻,不間斷的音符在他手下流暢地跳了出來。有關這段演奏,我其實沒有什麽太確切的感受,隻能說它變得更加正統——也許當某個人來到一個圓形穹頂的音樂廳裏,他所能期待的就是這樣華麗如雲霞縱橫般的音樂。


  但這回的彈奏進行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了。最後一個音落得重了些,就好像那人臨時起意甩手停工了一般。


  如果確實同我的猜想一樣,那這舉動便很有些孩子氣了。我卻沒有微笑的衝動,隻是怔然又愕然地停在那扇寂靜許久的門前。我讓目光漫無目的地在門板上遊移了一會兒,緊接著意識到等待那不可捉摸的續奏實在毫無必要。然而就在我打算拔腳離去的時候,那扇門卻毫無預兆地“吱嘎”響了一聲,從內被推開了。


  門的開口裏沒有光,大約是裏麵所有燈的開關都已被關上。有一個人從裏麵走出來,後背還半陷在黑暗裏,走廊的壁燈下麵龐依稀可見。


  ——是卡拉揚。


  他直直地對上了我的目光,卻好像忘了跟我打招呼,隻是目不轉睛地凝望著我,沒有笑,也沒有做出任何特別的舉動。


  我們分站在門的兩側,我眼底隻有著他的眼睛。它們深黑色的瞳孔與周圍的一圈淺藍是如此分明,仿佛被牢牢鎖住,分隔並凝固在兩邊。一切都在那裏轉為靜止,唯有淡淡的燈光在上麵漾開。


  我想我此時一定顯得跟他一樣怔忡。在他尚未收回的神情背後,我竟好像看到了某種掙脫出來的輕微惶恐。


  那種惶恐並不直接針對於我,我自然明白——它就像在大浪中僥幸抱住浮木後,一張蒼白麵孔上殘存的、絕不同於驚懼的情緒。


  “維森特?”我恍然間聽見他在叫我。剛剛的幾秒鍾內閃過一切都仿若錯覺,隻有這燈光下才是最真實的。


  他對我道了晚上好。


  “你路過這裏?”卡拉揚又說,仿佛頗感興趣地探究著我的表情。


  我這才徹底醒過神來,麵皮發燙地支吾了兩聲。


  “我聽見有人在裏麵彈琴。非常流暢……”我下意識地隱去了對於前幾個被反複重彈的小節的觀感。但後麵半支曲子比起前者又顯得空乏了,我一時間找不出什麽形容詞,於是道,“……非常好聽。”


  他對我詞匯一時的匱乏不以為忤,反而笑了。


  “好聽嗎?它彈得並不怎麽用心。”他說。“如果你想,我隨時都能彈給你聽。”


  他又眨了眨眼睛,“除了我不能的時候。”


  我心中極為期待能聽見那個演奏者再彈一曲——最好接上斷掉的那半截。本來我早已不抱希望,但他把這個念頭再度點燃了。我所有的疑惑、迷茫都被此時的雀躍暫掃到了腦後。


  “我有這個榮幸嗎?”


  “你當然有。”他說。“離晚宴開始還有二十多分鍾。”


  我跟他走進了那扇門。門裏的空間意外地大,類似於一個能盛下幾百觀眾的演播廳。舞台在正前方,上麵大約擺著那架鋼琴——之所以是大約,是因為卡拉揚告訴我,觀眾席的燈光在控製室才能打開,而舞台的燈光開關則在它附近。


  我們在黑暗裏一路向下走去,那扇木門又在我們身後“吱嘎”一聲關上。我的眼睛還沒適應驟然的黑暗,全靠腳底和身邊卡拉揚隱約的動向來判別落腳處。他似乎察覺到了這一點,走得很慢。


  我們的腳步聲都被厚厚的地毯吸了進去。我專注於辨別路徑,卻仍舊不慎被台階地絆了一下。卡拉揚走得略靠前些;我原本指望著沒有注意到這輕微的聲響,卻發現他直接停下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感到我走向他的時候,他伸手輕輕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一側。


  這回不再有任何禮儀性的請求。我們並排走下這條仿佛沒有盡頭的階梯,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我仍能感受到隔著襯衫的他的手;有一些溫度,又不太高。


  我一時感到渾身僵硬,一時卻感到無比的熨帖。


  等走到近前我才發現,確實有台閃亮的三角鋼琴放在舞台一角。卡拉揚隻開了一盞小燈,我站在他身後,看他開始了演奏。


  那確實比我之前隔著門聽到的要好了太多。其對比之強烈,就如同一個雙目空洞的人被驟然注入靈魂。音符從他手指下如泉水般流瀉而出,它仿佛極為歡悅,不倦地上下轉圜與旋舞;又仿佛摻有憂思與低吟,偶爾地囿於於一個下沉的音節,但終究浮至甜蜜。繾綣而不狎昵,癡狂而不離經叛道。


  我這才能聽出來,這支曲子該是深情的。


  盡管我並沒有再聽到那段曾被他反複彈奏的四小節……也許我之前猜測錯誤,它們並不屬於同一支歌。


  不知到了什麽時候,卡拉揚已經停了下來。這一回的曲子是完整的了——他問我:“怎麽樣?”


  “非常好。”我說,“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他仍坐在琴凳上,深深地望著我,那唯一一盞小燈的燈光都落在他的眼底與笑容深處。我想,我再也不會遇到那樣一雙溫柔的眼睛。哪怕我可能還要在這世上走上許多年,見過許多另外的人,也不會有什麽與它們此時帶給我的感觸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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