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從羽鎮被送回來之後,學院第四年的生活當即開始了。我有心記下卡拉揚當晚彈過的那支曲子的旋律,指望蘭朵能辨認出它的名字。
“後麵是《艾德堡第六奏鳴曲》,”蘭朵在聽完我斷斷續續的彈奏之後說道,“是浦國的裏辛尼作的。但前麵那段我說不上來。”
“它們不是一首?”那些琴鍵仿佛都在我眼前飄了起來。我看到它們在某個夜晚被一個人的雙手緩緩按下。 “……沒錯,我想也是。”
“有點像某種民謠。是小調——真奇怪,我沒聽過。”蘭朵撚著琴架上的樂譜一角說道。“所以怎麽了,維森特,我能幫到你嗎?”
我求她教我這曲子。我當年學鋼琴學得過於漫不經心,遠遠不如蘭朵在上麵理解深刻。她立刻答應了下來,還興衝衝地要為我去找樂譜。
我們每周都約在琴房碰頭一回,我總先彈一遍給她聽,她再一一糾正我的錯誤。她在授課時往往不自知地褪去羞澀,仿佛拔升了一大截溫柔的歲數,認真嚴謹到讓我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在第四個這樣的周日上午,我準時坐在琴房裏等待她的到來,然後在半個小時之後意識到,這回她竟是毫無征兆地爽約了。
我的確沒收到她給我的任何消息。我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周五的文學課。我回想著她當時的表情——她在下課向我告別時看上去格外神采飛揚,卷發隨著她腳步顛簸一搖一晃的,不像是遇到了問題。
我心裏忍不住有些擔憂:我當然不認為她是會在這種時候睡過頭的人。
我陸續發給她的蝶書都沒有收到音訊,我四處遊蕩了一圈,果不其然也不見她的身影。我滿腹愁緒,忽然記起還有一個人也許能知道點什麽,於是攤開手掌結了一封新的蝶書。
“你知道蘭朵去哪兒了嗎?”
柯爾曼的回複比我想得還要快:
“沒有什麽危險的事。她在家裏。”
“不太像‘沒有事’。”我寫道,“她這兩天忽然斷了消息,一言不發地就爽了約,我有點擔心她的狀況。”
我在原地伸手捉弄頭頂掉下來的落葉,正下定決心直接動身去蘭朵的公寓看看時,就見那隻剛才造訪的黑色蝴蝶再度飛了回來。它在我的手邊繞了兩圈才停下,仿佛載滿了書寫者的猶豫。
我一手托著它打開,看到上麵寫著短短一句:
“她生我的氣了。”
我在短暫的愕然後忍不住捧腹大笑,索性把葉子叼在嘴裏,騰出手來在蝶書上寫道:“介意講講經過嗎?我以為她根本不會對你生氣的。”
隔了片刻,我便收到了柯爾曼口吻平靜的回信。
“我在昨天對蘭朵說:‘我在畢業後有可能不會進內院深造,去做些更需要我來做的事。’她說:‘很危險嗎?’ 我說:‘應當是的。’她默默地和我吃完了飯,才說:‘要是有可能,我真希望他們不需要你來做什麽事。’我問她為什麽?她突然紅了眼睛,含糊地嚷了兩句,我就被推到了門外。”
我斟酌著寫道:“我記得你從沒有向她剖白心思過?她可能會有某些誤解。”
“誤解?”
“這個待會兒再提。我隻是很好奇,你為什麽不直接說出來?”
“我從前不能這麽做。我不想把這段關係引向錯誤,會對她不利。”
不利——我盯著這個詞。他為什麽會選擇這種說法?他跟蘭朵青梅竹馬。他擁有這樣的天賦,在歌倫度南遲早會有一席之位,哪怕毫無背景,也足以憑實力在畢業後成為先鋒軍的一員。蘭朵即便家世龐大,也絕對不需要有地位差上的顧慮。
我突然想起了我一直以來對柯爾曼的身份的推測。說不上是什麽定論,隻有一些根據蛛絲馬跡得來的推想,而其中之一便是他的姓;一個在本國不普遍也不稀罕的姓氏。
歌倫度南的現任君主是雷德蒙頓.金,掌有以元老院為首的忠心擁躉以及魔法會的參議權,以他為代表的王權在歌倫度南的呼聲能蓋過任意一方勢力一頭。他早已經過了中年時期,但政權似乎仍舊穩固地停留在他手裏。除了有他本人手腕的因素,他那位頗受人民賞識的長子大約也要算上一筆;那孩子不過二十出頭,從懷桑魔法學院以特優生身份畢業,無論禮儀風度、外交處事、還是日常行止都無可指摘,參與了飽受好評的《第三十七號人權平等法案》的起草,堪稱人們口中的青年人楷模,心中默認無二的王位繼承者。
而除了這個被交口稱讚的長子之外,國王膝下似乎還有一名幼子,和長子差不了多少年歲,得到的曝光卻是遠遠無法與長子比擬的。
元老院和魔法會之間的風浪從未真正平息過。尤其最近有些關於國王健康的閑言碎語飄了出來,魔法會這一頭對待治下的活動又突然顯得積極異常,兩者之間大約更是暗潮洶湧。如果柯爾曼真的是國王的幼子,他對代表著背後世家的蘭朵的態度就說得通了。
“我不需要她成為什麽。”柯爾曼在羽鎮的時候對我說。
也許那不是一個戀愛者的自高自大,而是他在為那懸在高處的身份所桎梏時,流露出來的一句最平實的心聲呢?
我深吸一口氣,才慢慢寫道:“這種說法就像個借口。沒有人需要藏在誰背後才能好好活著。”
我不知道他能聽懂我多少的暗示。他雖說沒有直接對我表明身份過,卻也沒有在我麵前避忌它。我希望他是明白的——我迫切地希望他們不會因為上述的原因分散。
我這回隔了有段時間才收到回信。
“我在她麵前從來不會說話,維森特。”
“相信我,她會信任你的。無論你是用什麽方法說出來。”
“為什麽?”
我仿佛能看到蝴蝶背後那人一張難得困惑的臉。
“為什麽?”我捏了捏手指,重重地錘了一下掌心:“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她對你的感情一樣!連我也知道你非常愛她……”
“他們都明白。”我接過那隻飛來的黑色蝴蝶,仿佛聽見裏麵攜來的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又有一隻同樣的蝴蝶接踵而至,“可是她不懂。”
我的手抖了一下,蝴蝶的光影碎裂散去。我銜著的那片落葉掉到了我的鞋麵上,又被它帶起的風掀落在地,遠遠地落在我身後。
我朝蘭朵公寓樓的方向狂奔。
風聲很響,我在奔跑的途中才想到問柯爾曼:“你在哪裏?”
“我在等她開門。”他回道。
我恍然地拍了一下腦袋,聚起蝶書,邊跑邊在上麵歪歪扭扭地亂寫:
“那說好了,你一定要對她說明白!繼續守在她的門口!她一定會出來的,你可不要走了——!”
他回了三個字:“知道了。”
我莫名地有點熱淚盈眶的衝動。
短時間內橫穿半個校園還是足夠令人呼吸急促的。我感到我前額原本的幾根碎頭發都在奔跑的途中被吹向了後麵,此刻大約正淩亂地揉成一團。我沒有心思打理它們,數著號碼來到了蘭朵那棟公寓的樓下。
這一帶也並不是單人公寓區,蘭朵似乎是住在三樓的靠左一間。公寓樓沒有大門,磚紅色的正麵牆體上有一周細細的米白色邊框,圈出一個精致的門洞,從外麵隱約可見向上的方形階梯。這時恰巧沒人在樓內出入,我壓抑著呼吸擠進了樓梯與門洞外牆間的一個一人寬的縫隙,努力回想奧德曾教過我的隱匿法陣,在身周這片區域飛快地點點畫畫,同時希望它能起效得盡量久一些,至少不要比奧德差得太遠。
樓內現在還沒有任何響動——我知道是否能很快聽到結果全憑運氣,也說不上多麽著急,借著身處的角度好整以暇地打量外麵。
畢竟時候不晚,這棟小樓外陸陸續續仍有人經過。我無所事事,幹脆權當自己是校長,無聲地品評起過路人的衣著來:這個袖口少扣一顆,十分懈怠;這個常服領結歪了一角,毫不嚴謹;這個外套隨意掛在肩上,有失儀態;這個也並非無可挑剔,隻是衣服薄薄一層,在九月份可不大好。
我忽然覺得這薄薄一層衣服分外眼熟,目光朝上掃去,果然看到卡拉揚的臉。
他額前的頭發也被風吹向後麵,整個人像是從這夏日裏走出來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