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孩子,孩子,”他呼喚著我,“你是不是叫做維森特?”
他看到我點頭,激動得難以自抑,仿佛恨不得手舞足蹈:“我見過你很多回了,在你小時候我常去你父親家……你不記得我也很正常,我最後見到你時你才八歲,我那時還沒淪落成這副模樣。我叫沙頓.伊曼尼,我真的很高興,能有這麽一天看到你長大……”
他也流下兩行眼淚,那幾顆淚珠很滑稽地粘在他須發上。他壓低聲音說了很長一串話,說得又快又急。他對我說我的父親是一個多麽偉大的人,安慰我不用害怕,上麵的看守聽不見我們的說話聲;除非我們像他最初那樣大吼大叫。然後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話語四溢的所有感激與喜悅便在那一刻戛然止歇了。
“你說你是犯了偷竊罪被抓起來的,”他的呼氣聲變重了,“你是不是收到了托斯卡亞的什麽命令——他逼迫你做了什麽?”
“不是,”我說,“我加入了先鋒軍……這是我收到的第一個任務。”
“是什麽?他們要你偷什麽?”他緊接著追問道。
“一個匣子。”我說。我簡直不忍心再看他的表情了。
“先鋒軍也歸他管。”沙頓木然地說,“那裏麵一定有他想要的東西。一定是那樣東西。”
他把頭埋進掌心裏,痛苦地揪扯著頭發,“他怎麽敢!……他怎麽敢!”
他猛然間又抬起頭,凶狠地四顧,像是想要捕捉到誰的臉:“你還有心嗎……托斯卡亞!但凡你有一刻考慮到你和他舊日的情分,你就不會親手把他的孩子送上刑場!”
我快要呼吸不過來了。我不得不打斷他哀痛的控訴:“托斯卡亞已經死了,先生。現在上任的國王是他的兒子杜靈。”
他那些竄天怒火仿佛都被我這一句話澆得無措了。他呆呆地坐了下來,眼神頗為空茫地望向我這裏,好半天才說:
“死了!”
“死了。”我又說道。
他張著嘴,似乎是想要笑,但半晌也沒發出任何聲音。他的肩膀起伏著,整個人看上去隻像是在深深喘息。
“都一樣,都一樣。”他說。他湊近了牢門,惶急地望向我,“托斯卡亞的繼承人肯定把他父親的東西原封不動地繼承了過來。聽我說,你在做的無論是工作還是任務,都不該是在這時候接收到的。你對他們的事還一知半解,經驗也不足夠——他要麽是想試探你從你父親那裏繼承到了什麽:線索、信息,或者是什麽關鍵的物品;要麽就是想讓你這個隱患斷絕在這裏!”
我想,如果國王真的在期待前者,那想必要非常失望。我什麽也沒從我父親那裏得到,他的遺物早已被人從書房盜走了。我唯一察明的隻有那封信,被什麽人夾在了一本藏書裏,來自於他的朋友托斯卡亞。
“你不能效忠於他,”我聽見沙頓說,“‘你不能同你父親一樣啊。他是你父親死亡的主使者,又那樣地辜負了他的信任。王室的人都有一副冷硬心腸,他們永遠隻顧及自己的利益,生怕從上麵掉下來,自己栽個跟頭。我雖然不明白他們在做什麽,但——從別的國家偷來東西——你覺得那算正義之師嗎?他倒有很多樂意為他效死的人,在他的許諾下迷了眼!”
我想起那封泛黃的信上所寫:“不必質疑目標的正確性……因為我們要走向的是一個最宏大的時代——而它將成為一個時代的分割”。
那裏麵的“它”,會與沙頓提到的“密碼串”有所關聯嗎?
“你應該逃得遠遠的,”沙頓還在對我說,“遠離那一切,別跟他們牽扯上。不管歌倫度南上麵發生什麽爭鬥,都與一個孩子無關。你就算拿到匣子,也千萬別交給他們;逃出去之後找個地方躲藏起來,避開國王的耳目——”
“可我沒辦法逃出去了。”我搖搖頭,從身後拾了卡戎,伸出鐵柵間的縫隙給遠處的他看,“你看,我隻有這個。他們沒把我左手的魔力完全封住,我還能用上刀,但這不夠——手鐐間的鏈子太短了,我劈的時候使不上力氣,而且監牢的門上還有一重鎖。我目前還想不到它的用處。不過倘若他們想像對待我父親那樣把我抓去折辱,我就拿這把刀與他們做個了斷;先刺他們,再刺我自己。”
“不,”他急促地打斷了我,像是想痛斥我這胡話,同時眼裏又盈滿了淚水。“我知道雷德蒙頓的兒子一定同他一樣。但你不會死在這裏的。聽我說,你還有一個機會。”
我屏住呼吸,不禁將手中的卡戎握緊了。它的刀柄已經變得和我的手心一樣滾燙,沙頓臉上那些虛弱卻過於激昂的亮光卻將我的心髒冰了一冰。在我的一再勸說下,他終於肯喝上兩口水、閉眼小憩片刻。然後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睜開雙眼,為我講述了他新得的秘密。
“這裏的地下一共有九層,我們在最下麵的一處。”沙頓說,“上麵的每一層都站著一個守衛,大約是做管飯食、維護紀律的活計——唯獨地底這層最小,隻有兩個牢房。從前這裏也有一個看守,但那人在我來的第七天就撤走了。我曾以為他們要放棄這層,但後來又補上了一個新守衛;隻值半天班,每次大約在正午的時候過來,送上兩頓飯,傍晚的時候就離開。
“那是個小鬼頭,身量跟你差不多——唔,似乎也是深色頭發。套著那身製服,像是渾身都不自在一樣,有一天還被我瞧見了兩個腫眼泡。他目光始終癡癡呆呆的,我懷疑他腦子有什麽毛病。他看上去怕我怕得要命,沒成想,我居然在某天被這人搭話。
“那天他給我送完晚飯,本該到了他平常走人的時候,卻在走廊上磨磨蹭蹭的。我沒理他,吃完了東西,就見他走過來,忽然在我牢門前跪下,額頭砰砰地往鐵柵欄上撞。他低聲哽咽著,對我說:‘求你幫幫我吧!’
“我心想我是階下囚,他是自由人,他竟然求到我頭上,心裏又氣又好笑,於是想聽聽他有怎樣的說法。
“ ‘求你救救我姐姐,’他說,‘我的姐姐被一位車夫擄走了。那個車夫是禮義會大人物的車夫,女人早就有了不知多少個!我姐姐她不願意呀。我家裏跟那個車夫求懇了好久,我們向他遞消息,渴望能向他耳朵裏傳上話——再炙手可熱的權貴,如果他不跟教會沾親帶故,他總要差上一截;而我們這些平民,連那些人的專屬車夫都比不上!我們隻能掏空了積蓄,又添了幾樣珍貴的小物件上下打點。其中還有我母親一直沒舍得變賣的一件壓箱底的嫁妝,一對寶石耳環——她每逢節日才肯把它們戴上,喜孜孜地在鏡子麵前轉上幾圈,取下來用布擦上一番,就藏回梳妝匣的最底層。我們乞望著能稍稍填補那人的欲壑,我父母是那麽疼愛他們唯一的女兒……我們那點薄薄的家底很快就耗空了。但轉眼間,我姐姐就被一幫人從家裏拽了出來,任我們三雙手怎樣地加以攔阻,她還是被送往了那車夫的家中,走的時候一直掉著眼淚。’
“ ‘是禮義會成員的車夫?’我問那年輕看守,‘不是禮義會的什麽人?’
“我心想,隻不過十來年過去,浦國的第九城竟然變成了這種模樣。不過他們國王昏庸,主教殘暴,也是活該!
“他抹了抹眼淚,說:‘就是這樣。我們本來就家境平凡,生活在那番波折之後更是一落千丈。我父母的藥錢為此早已難以為繼;我母親在那天傷痛過度,當天就一命嗚呼了,我父親沒兩天就追隨她而去。我昨天憤然地找上那車夫的家門,對門口的人通報我的身份——也許是我態度克製,那守門人真的引我去見了那車夫。那人坐在緞麵繃的扶手椅上,樂陶陶地喝著酒,我剛鼓起勇氣表明身份,他便立刻打斷了我。
“ ‘你是那婊`子的弟弟!’他打了個酒嗝,對我笑道,‘好吧,我幫你一把。我有個守獄的肥缺,又清閑,工錢也不低。隔天我的手信就能寄到你家。不過你別再來了,我最厭看這種人!’
“ ‘說完這話,車夫就露出一個很厭惡的怪相,叫人把我遣走了。任我怎麽告求、哭喊、發誓,他也沒多聽進去一個字。我什麽門路也沒有,司法官不接受我的訴狀,我就渾渾噩噩地來這裏上崗……我快發瘋了。’那小鬼看著我,十分狂熱地說,‘我後來想,也許我能求求你——你很強壯,不像我——你能闖進他的大門,把我姐姐帶出來。你不是被關進底層的罪犯嗎?我不奢求你殺了那幫強取豪奪的壞人,隻求你救我姐姐的命——我姐姐就是一棵植物、一朵花呀,被鎖在那種烏煙瘴氣的房室裏,她肯定過不了多久就會死的。我聽說那裏已經死過一些女人了。’
“我隻是對他說:‘你是要幫一個重罪犯逃獄嗎?’
“他低低地哀叫一聲,似乎在絕望之中祈禱,嘴裏喃喃道:‘難道還有比他們更壞的人嗎?’
“但我不得不打斷了他的幻想。我告訴他:我的腿腳在陳年刑罰的摧殘下,已經不再靈便了。我大約患了肺病,總是止不住咳嗽,身體每況愈下——十五年的牢獄生涯讓我完蛋了。換做從前,不管對我提出這請求的是不是可恨的浦國人,我總得拿著刀去替他殺幹淨那些為惡者,但我現在連刀都不能拔出來了。
“他斷斷續續地承諾著他會替我找來牢房鑰匙,他知道怎麽找,去偷、去搶,這些都與我毫無幹係——哪怕是鐐銬鑰匙,他也許諾我他能搞到,隻不過用時要久一些,他說他可以去弄來許可證和錢,去黑市上搜羅高價倒賣。他知道他會迎來什麽可能的後果;他說他從不後悔。
“然而我已經非常疲倦……我的心和過去不一樣了。我已經不想躲躲藏藏地去掙這一條殘損的命,我還得保有一點死前的尊嚴。我想等我苟延殘喘地跑上兩步,也許就會在某條石子路上一摔不起,臉孔朝下,渾身髒汙——來不及完成他的願望。我這麽跟他說了許多,他就放棄了勸說我,頗為失落地走了。
“我呢,注定要辜負這個越獄的機會,但你還能擁有它。那個年輕看守會在今天中午過來,你可以同他說上一說。”
沙頓那雙眼睛使他顯得幾乎像是神采飛揚了。他大約好久沒說這麽多的話,此時又壓著嗓子咳嗽了數聲。他注視著我,說:“怎麽了,孩子,你不該高興嗎?”
“難道,”我十分艱難地說,“你不打算和我一起逃出去嗎?”
“我不打算。”他說,“你已經聽過上麵的理由了。我確實感到我時日無多,沒什麽意願跟死神爭搶幾天的壽命。我早就過了那個非得活下去不可的年歲……”
我知道這裏麵的緣由一定還有一層:他是怕他會在逃獄途中拖累我。但我顧及他的尊嚴,無法說出什麽來。
“起碼——”我心中酸楚,“起碼你可以再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呀。你離開這個地方後,至少可以回到故土長眠——”
“在十來天往前我被押進來的路上,我就吸夠自由的空氣了。”他望著我的眼睛,非常灑脫地笑了,“而且我的朋友,不也是變作了這裏的孤魂野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