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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一切都正如沙頓所說。在正午時分,那個送飯的獄卒來了。他看上去確實年輕,沒有那些大兵身上的痞氣,長著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睛,眼球微微向外凸起,顯出過度的疲倦與憂鬱。他把一卷裹在油紙裏的糊煎餅塞給我,看我吃完後又把油紙收走。


  我一直在等待他對我提出他的請求,以防我的邀請會使得他戒心過重。然而他整個下午隻是時不時將古怪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仿佛極為大膽,又或者極為忘我。


  眼看夜晚即將降臨,他去取了晚餐分發給底層兩個囚室。沙頓也許在那邊睡著,沒去領他的那一份;我心不在焉地吃起來,說不出我口裏東西的滋味。那年輕守衛自己也拿著一份,和我們的夥食內容不同,是白麵包夾肉。


  他將它咬了一口,卻隨即放回去了。他臉孔還朝著我的方向,喉嚨一動,好像混著食物吞咽了一聲歎息。


  “他不行。”他咕噥道。


  說完這一句話,他也不管那托盤上的食物了,像是站起來要走。


  我隻好對他喊:“請等一等!”


  年輕守衛聽到我說話,走到牢門前來,不發一言,眼神仿佛是渙散的。我隻得對他講了我聽來的故事,告訴他我可以為他提供幫助,隻要他能助我逃獄;他卻對此置若罔聞,不斷搖頭。


  “他不行。”那看守說。雖然是在看著我,卻像是在同他自己對話。我的心情在短短一天裏大起大落——他這一句話把我僅剩的希望也化為泡影。


  我聽見自己對他說:“你能走近來點嗎?”


  他果然依我所說,朝牢門多走了幾步,鼻尖幾乎撞上鐵柵。我在這時猛地伸臂揪住了他的領口,我的刀從鐵欄間插了出去,橫在他脖頸邊。


  “我無意奪去一條性命,”我抵在他耳邊說,“但我需要你來幫我越獄。我需要牢門鑰匙。”


  我在情緒緊張時爆發的力氣過大,他被我勒得十分狼狽,喉嚨裏吐出粗氣,鐵欄陷進了兩側的頰邊。他眼底卻在此刻頭一回煥發出光彩,整個人臉上染了一層薄薄的紅暈。他邊奮力呼吸,邊這麽含混地自言自語:


  “他可以的!”


  猶如他不是正在被一個囚犯脅迫生命,而是恰才收獲了什麽恩典。


  我不覺鬆了手,看他蹲在地上咳嗽。他的呼吸還沒有平複過來,就跪行到我腳邊,像是要湊去親吻我的鞋子。我將他拉得站立起來,他又要去吻我的手背。


  “求你救救我姐姐,”他懇切地說,“你比我好得多了。你肯定能做到的。”


  我們以一個荒謬到不可思議的速度達成了協議。他保證他會在明天中午為我送來牢門鑰匙,讓我在傍晚換上他的製服走出去,由他偽裝成被我擊昏的樣子待在原地,等一個小時之後再呼救。我需要將他的姐姐送到一處公共旅店的特定房間,在裏麵等候他的到來。


  “我的姐姐叫做米婭.查馬拉,我叫做吉安.查馬拉,害我們家破人亡那人叫做凡考夫.毛姆,住在五十五街二號。”他說,“你告訴我姐姐待在裏麵等我三天。如果她沒有等到,就讓她去奎安叔叔家。奎安叔叔正好有一批貨要往城外運送。”


  我不想再耽擱更多的時間,讓年輕看守試著替我劈開手鐐的鏈子,指點他敲上麵最纖細的關節。他竟然成功得很快,揮落的刀沒有傷到我半分。於是我的手可以自由活動了,隻剩兩個帶著鎖眼的環還貼在手腕上。我將我的腳鐐如法炮製。


  “你有沒有想過去學刀?”我在敲打時對他說。


  他仿佛對自己的成果也感到訝異,反複打量自己的雙手,臉上遲疑地露出一個羞澀笑容。


  “我沒試過,”他說,“我沒有魔法天賦,剛念完學校的書。我之前很喜歡看刀者們舞刀……”


  “也許你之後可以去學學。”我說,“你做得非常好——有時候魔力不能決定一切。”


  “是的,”他說,“我想去試一試。等我姐姐出來之後,我們可以朝第七城那裏逃過去,在那兒有個親戚能接納我們。據說第七城的白繡球花開得非常漂亮,我姐姐一直都很想看到。她之前總說,如果我們有一棟兩層的小樓就好了,我們可以在樓下種滿花,她要時時到陽台去望。你去過第七城嗎?那裏的白繡球是不是很好看?”


  “我沒有,”我雀躍的心情忽然飄得不那麽高了,“不過我在別的地方看到過成片的白繡球,也很好看。”


  他整個人像是被我的許諾注入了活氣,也不再顯出之前那樣魂遊天外的癡傻了。他說起他的姐姐有多麽好,是他家中所有人最寵愛的一個,當之無愧;而他情願護衛她每一天都開心幸福。


  我忍不住對他說:“你要知道,你或許會在這之後獲罪,不一定能立刻離開第九城。”


  “審判的人還是得聽我說話的,”他篤定地說,“還有法律呀。我猜隻算個失職的罪名,如果他們看不出來我真正的意圖——如果情勢真有那麽不好,我就逃走。”


  他認知中的法律已然遺棄過他一回,此時他卻一廂情願地仰賴上了它。


  “萬一,”我緊盯著他,“萬一他們覺察出來,要判你死刑呢?你不害怕這種結果嗎?”


  他在聽到“死刑”時渾身顫抖了一下,咬緊了下嘴唇。


  他答道:“我是很怕的,不過那有什麽關係?”


  年輕的看守在第二天如約而至,帶來了鑰匙與我要的小刀。我借著小刀與他水囊裏的水將我的麵部刮擦幹淨,同他交換了每一件衣服,甚至於鞋子——他特地在製服裏穿了一套外衫,告訴我離開之後就可以將製服外套脫下來,以便不那麽招眼。我手腕和腳腕上的銬子都藏在了衣袖與褲筒裏。他的身材確實與我很像,那身衣服我穿得正合身,發色也省去了我再偽裝。


  我壓低那頂帶簷的帽子,確認了一遍我那些小物什都塞進了這身衣服裏麵。伴隨某聲哢噠的輕響,那扇牢門緩緩旋向外邊;我終於踏出了自由的第一步。年輕的看守在給自己身上製造傷痕,他要求我打他幾拳。沙頓一直在牢房門口靜靜地看著。我跑去對他伸出我的手。


  沙頓的手粗糙而堅硬,像是某種凝固在一起的砂礫。他隻是短暫地將我的手握上一握,隨即便鬆了力道,用眼神催促我快點離去。吉安在我身側翻來覆去地試驗著躺倒的姿勢,嘴裏零零碎碎地自語,作出快樂的抱怨。這是這一刻裏唯一出現的聲音。


  沙頓朝牢房的深處退了一步,筆直地站好,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刀者禮。


  他張開口,用一種我聽不見,這裏誰也無法聽見,卻能夠深深撼動我心靈的語調說道:


  “再見,肖恩。”


  第一行階梯是我閉著眼睛走上去的。我吐出一口氣,感覺它很長,載滿了安息之獄下淡淡的燈油煙氣,永遠也無法被吐完。我每走一層就路過一個或坐或站的看守,沒有碰見任何搭訕和疑問——也許是平常的吉安過於孤僻,省卻了應有的麻煩。倒數一、二、三層的牢房和我來時情狀迥異,此時已經全部空置了,守衛也已撤離。直到我將吉安的工卡遞給最外層大門的守衛,真正踏到這座大獄以外的土地之上,我還覺得自己身在夢裏。


  門口不遠處停了輛木車,車夫在朦朧夜色裏對我喊:“去哪裏,查馬拉先生?”


  我內心慌亂了一刹,才想起吉安對我囑咐過這回事。


  “還是老地方。”我對車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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