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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我被木車帶到了吉安的家門口。等木車消失在我的視線裏以後,我便飛快地折去五十五街二號。那裏離我所在的地方有一段距離,但比不上安息之獄那麽遙遠。我大部分的魔力被封禁了,所幸身手還在;它幫助我輕而易舉翻過了那座小園子的圍牆,躲過了巡查的守衛,溜進了房子的內部。


  我回想起吉安買來的那條消息:米婭.查馬拉的臥室在第三層左數第二間,如果她這時不在自己的臥室,她多半就在凡考夫.毛姆的臥房裏——也就是第二層左數第五間。


  製服外套早已被我丟掉在路上了。我在闖上樓的過程中差點直接撞上一隊女仆,但我及時躲到了牆根後麵,聽他她們說說笑笑地走過。三樓的走廊這時已經變得空蕩了。我溜到第二扇半掩的門前,剛打算敲門,忽然發覺這實在節外生枝,便直接擰了門把手閃身進去。


  這間精致的臥室裏亮著燈,四處彌漫著很濃的香粉氣,嗆得我鼻子發酸。我扣了門,輕輕朝內走去,目光從柔軟的大床、梳妝台前的方凳、厚厚的毛皮地毯上掃過,最後落在了陽台的一個背影上。那裏的落地窗開了一半,外麵站著一個盛裝的窈窕女子,金發梳成精致的小卷搭在背後。


  我的手在玻璃上敲了敲。那女子飛快地轉過身來,用一種十分和軟的聲音說:“凡考夫先生,你終於肯來看看我了。”


  她五官嬌小,長得極其漂亮,隻是雙眼在看到我時浮上了十足的愕然。我注意到她也有著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睛。


  “抱歉,”我把頭偏向一旁,“請問你是米婭.查馬拉小姐嗎?”


  她頰邊飛上一抹紅暈,昂起下巴斥道:“我是,不過這算什麽稱呼?——你如果有些基本的禮節,就該在進來前敲下門。現在的下仆真是不守規矩。”


  然而她那雙睜大的眼裏似乎閃過了什麽念頭;好像是這個念頭將她從頭到腳地扭轉了一番,令她變得如同我當初一瞥時那般嬌媚可人了。


  “你是先生派來的新仆役嗎?”她放緩了聲氣說。


  我的心上升起了一種古怪的感覺;但我仍舊依照吉安的計劃進行了下去。


  “我不屬於這裏。”我對她說,“我是你弟弟派來救你的人,他找上了我幫忙。不用害怕,我今晚就能帶你離開。”


  “我的弟弟?”她不置可否地說。


  我以為她不肯信我,繼續道:“你弟弟對我說,他六歲時摔下栗樹,撞掉了一顆牙,是你在草叢裏找了半天,為他撿了回來。最後你們把那顆牙埋在了樹底下。”


  她的反應卻不如我想象的那樣熱切。她抱緊了手臂,那張小嘴撅了起來,警惕又輕蔑地吐出一句:“——救我!”


  “救你,”我說,“他知道你過得不好。”


  “行吧。我最明白我那個弟弟了,他一向都是這樣,盡喜歡無濟於事地做夢。”她撇了撇嘴角,“喂,請幫我給吉安帶些話:我不計較過去發生了什麽,我現在的日子已經大不相同。他不必再試圖幹擾我的生活了,也不必再找上門來。他的長姊隻有這一個請求,他再拒絕就該是他虧心——我父母和他想必已從這裏獲益匪淺了吧?”


  她對我頷首,像是補充上了解釋:“沒辦法,我打聽不到外麵的事。”


  這話說得近乎殘忍了。我一時間無法理解她的回應,隻能接道:“獲益匪淺?”


  “我讓凡考夫幫他安排了一個肥差。畢竟吉安就是那個樣子,什麽都做不成、做不好,畢業後還要時常靠我替他擔憂。”女人微笑了,流露出一種天真的神氣,“不管怎麽說,我所做的也該夠讓他滿意。”


  “你的弟弟,”我覺得我在辯駁著什麽,而我捉摸不到,“他不是看重那些好處——他現在活得像個鬼魂,隻想著怎麽將你從地獄裏救出來。你的不幸把他的快樂都抽走了。”


  “是嗎?”她看上去有些好奇。


  “他其實不如你所說的那麽無能,”我說,“他為此犯了很多險,甚至求上了我——”


  “哦,”她咯咯地笑了,拍手說道,“他倒確實是很會求人的!”


  “而且你的父母已經死了。”我看著她輕浮的神態,一字一頓地說,“在你被擄走的後兩天,一個接一個地沒了。”


  她終於收攏起了笑容,身體搖搖晃晃地靠上了牆壁,兩顆淚珠大滴地滾落下她的眼眶。她臉上精致塗抹的妝粉被暈開了一片,被她拿手帕胡亂抹蹭著。


  我默默地等待她的悲痛平息,也同時企盼著一顆還帶有人情的心能夠蘇醒。


  “啊,”她終於停了哽咽,呆呆地說,“——所以我隻剩下凡考夫了。”


  我還想提醒她,她仍舊擁有她忠實的弟弟;但我忽然覺得這已經沒有意義了。


  “是因為你愛著他嗎?”我問她,“你在後來愛上了凡考夫?”


  她嗤笑了一聲,於是我的心在那笑聲中徹底墜入了穀底。


  “愛!”她說,“多麽滑稽。”


  “那他想必很愛你了。”我說。


  “那要看你們怎麽定論了。”她的眼眶還是通紅的,卻好像已經從悲愴中半掙脫出來,揚起一個頗為自傲的笑容,“我知道他喜歡我的年輕漂亮。我剛到的時候雖然成天哭哭啼啼,他卻簡直把我捧在手心裏;一天替我做一套衣服,按我的心意翻修臥室,安上綢緞簾布和淡紫色紗賬。我從前活得怯懦,隻會在小家裏想到那些不可及的生活,想到完美的愛情——而那些我所有不敢渴望的東西,都在他出現的那一刻同時出現在我眼前。那難道不是愛嗎?我已經得到許多人一輩子都不能奢求的東西了。管他是什麽,是凡考夫還是範特霍夫!”


  她也沉浸到了一種狂熱裏,如同被一場大喜大悲灌醉了酒。然而比起她弟弟所擁有的那種,她的狂熱便純粹惹厭且可悲許多了。


  “後來我偶爾會惹他不順意了,他舉手揍我,狠狠地揍。有時候我不惹他生氣,他也喜歡在我身上練練手。”她說,“不過等到他心情順遂了,他就叫我出來胡混。他衝我哈哈大笑,賞我品嚐他嘴裏的酒臭,我便又能跟別的女人分享他了。”


  我原本不肯細細看她,但我此時注意到她小臂上的劃痕與淤青;那是濃厚的妝粉也覆蓋不住的。


  “但他愛我!也許是的,”她癡癡地說,“沒了他,我成了什麽人啦?你看這身裙子——這是東大陸的料子,是王後才會常穿的。你看這雙鞋——用了逐月獸的角製成的跟,裹了林獐的皮麵。你看我胸前的項鏈——得怎樣精巧的手才能將鏈子打磨成這樣的形狀,下麵懸著的鏤空水晶,裏麵鎖著金製的花朵碎片,我晃一晃,它們就叮鈴鈴地響。多麽可愛。”


  我說不出別的勸誡的話了。


  “你弟弟說,他要帶你逃去第七城,”我隻能幹巴巴地打斷了她如癡如醉的自白,毫無力道地複述道,“他說第七城有很多白色的繡球花,你們以後也許能在那兒買棟小樓,你可以天天往下望……他為了這個計劃犧牲了很多。他預備得很周全。”


  “可我已經有了陽台……”她笑著說,“這樓下也有許多花……”


  我眼前全都是跪在地上的年輕守衛的臉。我實在淪落到束手無策了,隻能低下頭來,代那人向她懇求道:


  “求你跟我走吧。”


  “不可能。”她說道。


  “求你——”我對她伸出手。


  她後退了一步,身體緊繃成一個防衛的姿勢。


  “你趕緊離開。”她飛快地說,“如果你現在不走,我就要叫喊了。”


  她看我仍舊怔愣在原地,沒有動身的意思,便撲過去拉那牆邊的鈴,尖聲叫道:

  “救命!有賊闖進來了——救救我啊!”


  她還要往門邊衝,我一掌敲暈了她。我心情複雜地看著她倒在地上,華麗的裙擺展得扁而寬闊,其下露出一隻套了精致小鞋的小腳;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件待價而沽的漂亮藝術品。


  我情知以我現在的身體狀況,我絕不可能再背著她跑上一段路程。我聽著臥室外逐漸鼎沸起來的人聲,橫下心來,將米婭.查馬拉——或者說,她認定的,米婭.毛姆——留在了原地,自己一人跳下了陽台。


  我本該現在就離去的,可胸中的憋悶感讓我在陽台與陽台之間漫無目的地穿梭來去。他們還沒有開始搜索外麵,外麵仍舊是一片漆黑。


  我知道我無論如何也不能達成我對年輕看守的承諾了,渾身上下都仿佛被抽離了力氣,恨不得直接走到光下,走上審判庭,任他們怎麽判我,然後我便可以把所有的苦悶與憂愁都拋在腦後。但我還是在挪動著、躲藏著,心裏設想著那個守衛的事情:他是否已經脫離了困境,匆匆地趕往了我們約定好的旅店?他是會因為無法帶走姐姐而失望,還是會為了他再也不複的姐姐感到傷心?

  我忽然想起一件我或許還能做到的事情——這個承諾已經無法達成了,但還有另一個;它沒能被說出來。我再次確認了一遍陽台順序,隨後跳進了二樓外側右數第五個陽台。


  那室內亮著暗昧的燈光,玻璃門是閉鎖的,我用拳頭在上麵狠狠砸了幾下,腳底碾著一地碎玻璃邁進了凡考夫.毛姆的臥室。


  他的臥室裏有人。那房間一側的大床上,有兩個人交疊在一起;一個小女孩撐在他身上,看樣子隻有十三四歲,十分瘦小,聽到我砸碎玻璃的動靜,她嚇得滾到了一邊;那一身橫肉的男人正扯著被子,努力往身上拽。他們都渾身赤`裸,滿臉驚恐地看著我。


  我提著刀走到那大床邊上,先指著那女孩說道:“你從床上下去,到另一側的地板上抱頭蹲好,離鈴遠一點。我不殺你。”


  那女孩乖乖地照做了。床上的男人哆哆嗦嗦,對我說道:

  “你想要——”


  刀刃上的寒光把那男人剩下的半句話逼了回去。


  “等我要你說話的時候,你才能說話,”我說,“而且要如實說話。”


  我從床單上割下一條布來,將他雙手緊縛在背後。他整個人被我放倒在床上,那些因過度享樂而鬆弛的肌肉此時都不成形狀地繃作一塊。我騎到他胸口,刀子橫在他喉嚨那裏,刀刃向下。他哆嗦得更厲害了。


  “第一個問題,”我說,“你是不是凡考夫.毛姆?”


  “我是。”他的眼珠直打顫。“我是。”


  “第二個問題,”我說,“你是不是曾在收受查馬拉家好處的情況下,仍舊強行擄走米婭.查馬拉?”


  我身下的凡考夫還在顫抖,卻同時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麵上堆出兩道慣於倉儲油滑的褶。


  “啊,你是為了那女人來,”他說,“她確實在我這裏——她總說自己的追求者有很多。你要是喜歡她,我也會很樂意割愛……”


  “答是否。”我說。


  “是。”他迅速回道。


  他也許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我一手握著刀柄,一手將另一端的刀背重重按了下去。他半個脖子都被我切開了,紅色的血液一直噴濺到裝飾精美的天花板上。我的胸口也濺上了一些,雙手和我的刀都在向下滴著血。


  我從凡考夫的屍體上站起來,才想起蹲在床邊的那個小女孩。


  她還是渾身赤`裸著,甚至沒敢動手拿東西遮擋幾分,隻用細瘦的手臂掩住胸口。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得很大,一眨不眨地望著凡考夫的屍體,裏麵沒有任何眼淚。我生怕她嚇得發狂,正想在臨走前威嚇她幾句,告誡她不要立刻出聲呼救,她卻先一步擅自撲到了我的麵前,跪在地上。


  “先生,”她小心翼翼地說,衝我仰起頭,“我能親吻一下你手裏那柄刀嗎?”


  我將刀輕輕地伸給她。她閉上眼睛,嘴唇在那沾滿血跡的刀背上虔誠地貼了貼。


  “主啊,”她雙手合十,低聲又動人地說道,“該來的審判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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