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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這還是我在現實中第一次奪去一條生命。那過程好像很快——我沒有感到過多恐懼,隻是雙手非常冰冷。我拽了一塊簾布,將刀上的血跡擦了個幹淨。就在我要再度邁出陽台的玻璃破洞時,我聽見那女孩在我身後怯怯地喊道:“先生。”


  我望向房間角落裏的那個小小人影。她已經將衣服粗略地套好了;那是一件十分成熟的長裙,她那兩隻袖管和肩胛處都顯得空空蕩蕩的。


  “我救不了你。”我盡可能冷硬地對她講明。


  “我知道的,”她像是一點也不介意地說,“我隻是在想,如果你在心急出去的方法,你可以走去西麵的牆。那裏右側的牆根上有個小門,是他們平常運送貓狗的,插銷能被拔開。我就是從那裏被運進來。”


  她發現我還站在原地,又說:“你走吧,先生。我不會呼救的。”


  我抬起的腳收回去了。我返回了房間內部,蹲到她麵前。


  “不,”我說,“聽著,你得呼救。等我離開兩分鍾就出去叫人。如果他們問你是誰做的,你就告訴他們是‘闖進米婭.查馬拉房間的賊’,他們不會為難你的。把全部過程都說出來,你想交代什麽都行;我躲得過。”


  “好的,先生。”她聽話地說。


  我想著這棟房子裏同她一般年紀的小女孩曾來去了多少個,現在仍有多少個,被拉扯進這充滿了酒肉汙濁的臥室,活著或是死了;而我原本隻知道,在她的年紀,本該恰才萌發對於心上人朦朧牽念,什麽憂愁都那樣渺小。


  “你叫什麽名字?”我問她——即便我知道,這可能沒有任何意義。


  “我叫艾米莉。”她說。


  她跟我告別,還對我祝福。我跳下二樓,一刻不停地朝西側奔去。在另一個方向,燈火已經逐漸通明起來;但凡考夫.毛姆的死訊尚沒有播散出去,這棟房子的仆役還僅僅在為米婭.查馬拉的一聲尖叫而忙亂不堪。我在黑暗裏疾步奔跑,連我的影子也浸沒在了這樣的黑暗裏。


  我動手拉開了西牆小門的那根插銷,那女孩最後對我說的話言猶在耳。


  “神會保佑你的,先生。”


  “希望他不要後悔。”


  我低聲道,反手將那扇小木門拉上了。


  往約定好的旅店走已經沒有意義。我一口氣跑了很遠,跑到最後,我的意識都變得不大清楚。我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恍然間發現我身在阿陵宮附近——幾個路口外就是我常待的那處窄巷。我再次檢查了一番我是否留下任何痕跡,隨後靠著牆壁小睡了一陣。此時的夜色已然淡去,天空開始泛起魚肚白。


  緊接著的第一天是巡查最密集的一日。一時間大街小巷裏擠滿了巡邏衛,我聽到報販在喊“重犯逃離監獄,平民慘遭屠殺”的新鮮標題——這條新聞就像野火一樣燒遍了第九城。


  我全靠一個廢棄的下水洞躲過了那難熬的第一天,那是我與林西流浪時發覺的絕妙地點之一。我跟一堆漏了底的木桶與熔壞了的鐵簇藜為伍,半掩了石板蓋,吸進腐木與鐵鏽味的空氣。我的左手在擊破玻璃時劃了一些傷口,現在它們中的一部分已經開始發炎。


  在第一天時我始終沒有冒頭,在第二天我覺得餓得要命,但我頭發著燙,於是沒有力氣朝上爬了。巡邏衛搜查的聲勢在第三天似乎出奇迅速地消減了下去,我的頭頂恢複了難得的清淨。


  我渾渾噩噩地睡著,半夢半醒間仿佛聽見身邊東西挪動的聲音。有人搖晃我的肩膀,喊我“維”。我的額頭被什麽冰涼的東西碰了碰。那人抓住我的手,將銬住我手腕數十天的圓環解了下來,隨後我腳上的束縛也鬆脫了,那圈皮膚終於能夠長久暴露在空氣當中。


  我勉強睜開眼睛,發現麵前是林西的臉。他那頭金發已經被緊緊地紮了起來,整個人的氣質與過去相比有些不一樣了。


  “你果然在這裏。”他皺著眉頭說。“真虧你能帶著這些累贅走這麽久——還殺了個人。”


  我感到久違的魔力流進我的手腳,使得它們的力量逐漸充盈起來。我燒得糊塗,想不清楚林西忽然前來的目的,便靜靜等待著他的下文。


  “這裏的空氣太糟了,我帶你上去。”他說。


  “幹什麽,”我說,“再將我捉走一回嗎?”


  我困得不大清醒,又將眼睛閉上了。


  “我知道你沒有偷王冠。”他說,聲音似乎有些急促,“都是主教搞的鬼——”


  “所以你不是來抓我,”我說,“你是來救我?”


  “救你。”他說。“我知道真相之後就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我才確定下你的位置,前天的新聞就出現了。”


  他把我拽了起來,我手臂掛在他肩膀上,被他架著走了幾步。


  下水洞外已經是一片空曠,天空湛藍,鋪了青磚的地麵如水洗一般澄明。他丟給我一個口袋,我打開一看,裏麵是食物、水以及藥。


  “謝謝,”我隨便抓起一個銀色藥瓶,“這個能喝嗎?”


  “這是外傷藥。”他沒有伸手,隻是看著我靠近瓶口嗅來嗅去,“如果你發燒了,喝綠色的那瓶。”


  我依言拿了綠色的服下,果然感到熨帖了許多。退居其次的饑餓感在這時又排到了前頭;我吃了幾口他給我帶來的糕點。天色那麽亮,糕點又很香甜,簡直令我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你過得怎麽樣,”我長舒了一口氣,對他說,“喜歡回家嗎?”


  “我在家裏花了點時間,”林西說,“我父親很高興我突然願意做正經事。跟某些人交談很令人厭惡,不過有些用。”


  他席地坐到了我的身邊,也不顧及他穿的衣服早已與流浪那時大相徑庭了。我們就像一個月前那樣並排閑坐著。


  “本來不會出什麽事,但我突然聽說他們決定一批批處決囚犯,無論獲罪大小、定罪與否——據說是要打仗了。我那時差點以為你死了。”


  我想起安息之獄那空了幾排的牢房。


  “但我沒有,”我說,“多麽遺憾——而且我還擾亂了一下你們的治安。你不因為我謀殺凡考夫再度逮捕我嗎,林西先生?”


  “凡考夫早就該死了,”林西垂下眼睛,“我恨他這種人——就是他這種人毀了浦國。他還有個養著的女人,在庭上招供出了你的一切。她開始還支支吾吾的,說她拉鈴是因為你闖進她房間偷竊;到後來聽說凡考夫死了,就開始號啕大哭,語無倫次——她說她自己什麽也不知道,其間似乎還提到她的弟弟。但審判長細問時,她又不肯說了。那邊看她形跡可疑,前後口供不一,就還是押在獄下。”


  “我感覺今天的巡邏衛忽然變少了。”


  “你的直覺是對的,”林西說,“案子結了。有個替罪羊替你頂了罪。”


  我的眼前在那一刻閃過吉安.查馬拉的臉。林西剛剛也提到了那女人的弟弟——我去望林西的表情,不確定他是否清楚她弟弟與我那年輕看守之間的聯係。


  “替罪羊是什麽人?”我問他。


  “隨便什麽人。”林西漫不經心地答道,“我知道不少人養著這樣一撥替罪羊。畢竟,一個願望的價值總能超乎人的想象,有時候能等於一條命的價格——哪怕它的價值無法再體現於他們自己身上。”


  “那為這條生命付賬的是誰,”我注視著他,說,“是你嗎?”


  “是我。”他說。他那一瞬間的神色有點狡獪。我在那一刻莫名地感覺,我好像再也無法從這張臉上看到躲進我身後那個怯懦少年的影子了。


  “我還幫了你另一個忙,”林西說,“那個替罪羊,他在誘供下什麽都招了——屬於他的,不屬於他的。我要他頂下你最初那個通緝的罪名,說是他最初偽裝成畫像上的樣子,他也認了。”


  “那個——頂替我罪名的人,他獲了什麽罪?”


  “原本殺凡考夫就是死刑,再加一重罪也是一樣。”林西說,“明天就會公開處刑。”


  好像有一些隱約的歎息流進了我心裏來。我想象著那個素未謀麵的人的麵相,意識到有這樣一張臉就要在明天從這個世界上被徹底抹去。


  “主教竟然肯批準他的死刑,”我說,“我以為該先審問出他丟失東西的下落。”


  “原來伽倫諾真的丟了東西?”林西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也感到很疑惑。他簽字簽得很快,捕獲凶犯的消息一出,他就同意將那人處決了。”


  “真是奇怪。”我琢磨不透主教的意圖,同時仍有些放不下那個年輕守衛的遭遇,便向林西試探道,“說起來,你聽說過吉安.查馬拉嗎?”


  “那是誰?”他說。“有點耳熟。”


  “越獄當晚看守我那個獄卒,”我說,“我想知道他怎麽樣了。”


  “我不知道,我沒過問那邊,”林西歪過頭去,衝我笑了笑,“我聽說那裏的獄卒口徑一致,誰也沒出什麽大事,都一個不差的仍在崗上。那他應該也沒事吧?”


  我內心慢慢鬆懈了下來。這條街道盡管荒涼,可它所有的陽光、空氣、暢通的路徑都與牢內如此不同。我想,也許是這幾十天的生活讓我變得多疑了,我該放鬆一下,同林西好好聊聊。


  “那頂罪的人想要的是什麽?”我說,“我很難想象——”


  “我許諾幫他達成願望,”林西低了頭,交疊起自己的手指,“你或許不明白,維,人總會有自己渴望的東西——那可是一個非常癡心的願望。”


  他同我坐了半天,我將他帶給我的水都喝光了。他在兜裏摸索著什麽,遞給我一冊薄薄的本子。我翻開它,裏麵是證件的格式,紙上有著我不認識的印信。


  “現在紅皮車已經不售票了。”林西說,“你拿著它,就可以登上你想坐的那班車。”


  “為什麽把它給我?”我將它翻來覆去,感到有些困惑,“你替我找了人頂罪,瞞過了主教耳目,又讓我免於巡邏衛的搜捕——你這麽做,大部分人都不會樂意的。且不論我偷沒偷過浦國的東西——你分明自己都說我騙過你很多回……”


  他臉上忽然顯出一些單薄的忿怒,像是氣急——但我並不知道他在生誰的氣。


  “我管你是什麽呢!我管你是間諜、慣騙、小偷還是和救贖會那些人一樣的劊子手。”他頗為孩子氣地說道,“你替我擋過一回巡邏衛,我也替你擋下一回。”


  他站了起來,凝視著我,我也站起來。


  “我知道了。”我溫聲對他說,伸出我的手。“等到我們下次見麵時,你就叫我維森特吧。”


  我在與他分別時囑托他幫我看顧幾眼凡考夫家的小艾米莉,之後找到了埋藏黑匣子的那個地方,將它從深處掘了出來。我在次日拿著林西給我的證件,順利通過了守衛和檢票員的檢驗,登上了去往歌倫度南方向的紅皮車。


  這紅皮車一共有正反兩趟,我上車的時候,對麵那輛紅皮車正在慢悠悠的進站。我好像是頭一回在荒涼的城郊看見那麽多人,他們都在幾步以外聚集著,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片,似乎是在圍繞著更遠處的一個高柱。那柱子遠遠越過了那些人的頭頂,柱體燃燒著一蓬巨大而明亮的火光。


  我身處的這一趟紅皮車閉合起車門,“吱嗚”地響了一聲,我能感到這紅皮車的車輪正在下方緩慢滾動起來。另一輛車的乘客大約已經盡數下車了。我透過窗子,忽然看到一個人的背影——一頭金紅的頭發壓在一頂灰色帽子下,可我不能確定是不是他。在所有拎著箱子、緩步前行的乘客裏,那人顯得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什麽也沒有拿,飛一般地奔跑著,大衣的兩角被風刮到了身後。


  我這輛紅皮車還在緩慢啟動著,我便看到那人一頭紮進那黑壓壓的人群,撥開一個又一個,朝中心的地方擠去。但那裏的人們站得密集,他前進得十分緩慢。我看他揮了揮手,像是想要做什麽,但最後僅僅是抓下了那頂帽子,向著那火光的方向仰起了頭。


  他在那一刻便驟然不動了,整個人僵立在了原地。


  這紅皮列車的速度終於在此刻升起來了,它這一回的啟動帶來一襲勁風。我最後一次朝浦國的城牆內側瞟了一眼——那邊許多人的帽子都被這陣風帶離了頭頂,其餘的人幹脆借風摘下了帽子,歡呼著將它們拋向天空。在這一片混亂的歡騰裏,唯有一片向後飄揚的金紅色頭發最為顯眼。它的主人一動不動,那頂灰色的帽子被他捏在手裏,像是將舉而未舉,凝固在了那方寸之地的時間當中。


  我聽著清脆的車鈴響起,在座位上閉合了眼睛,打算在這長長的路途裏先睡上一覺。我大概睡了四五個小時,直到外麵看上去已經進入傍晚。我把目光投向窗外,試圖辨認出車走到了什麽地方。我身後坐的人此時也醒著,他們的談話聲清晰地傳到我這裏來。


  “終於抓住了那個間諜,”說話那人粗嘎地笑了兩聲,“這回我能安心睡上一覺了。要我說,確實該給歌倫度南一點教訓了——他們總以為自己像當年那樣,什麽都能鬼鬼祟祟地偷掉!”


  那人似乎在抖動手上的報紙。後麵有個聲音道:“可報道上不是沒明說是哪個國的人犯的事?”


  “嗐,什麽啊,”起先那個人嚷道,“老兄,你的消息可也太不靈通啦!都說是在處刑的前一天,那深色頭發的可憐鬼身上搜出了一枚勳章,光明正大地別在衣服裏——上麵還印著什麽‘夥夫吐司’學院的紋章,就是歌倫度南專有的。可惜它不值什麽錢,處刑人沒要它,它在各人手裏傳了一遍,最後大約被拾荒者撿去了。那可憐鬼的名字縮寫也在上麵。錯不了!”


  我的手無意識地摸向空蕩蕩的袖口表麵,腦海裏閃過人潮中那抹飄揚的金紅色——我忽然想到了什麽,猛地奔到那紅皮車緊閉的車門門口。我的額頭和手緊貼在車門發黃的玻璃上,我眼前的玻璃以外是飛速掠過的陌生景色。


  我腳步淩亂地轉了個彎,帶我走到了之前那兩個交談的人身前。


  “先生們,”我壓低聲音說,“我能看看你們的報紙嗎?”


  其實我已經不必看了。那張報紙就平攤在他們膝上;最上方是兩行加粗的標題,下麵的文字旁配了我最初通緝令上的畫像。


  “他國派來竊取我國機密的間諜業已伏法,今日將在城郊荒場執以火刑。”


  我意識到我犯了一個大錯:不光是我的行事間接導致了米婭.查馬拉下獄,不光是辜負了吉安.查馬拉,讓他再一次心甘情願地為拯救他長姊背負下我的所有罪名。我本不會意識到林西對我說了謊,但我偏偏在與吉安交換的襯衫上落下了我那枚勳章——


  我捏緊雙手,滑落回我的座位上。


  我已經離浦國那麽遠——而卡拉揚所見的維森特.肖已死在一場火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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