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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明龍暗珠

  敖頃拜別離開后,廉衡未行三步,左側槐樹底忽的晃個人影,轉瞬便逝。槐字半為鬼。他眉毛微蹙拽緊布兜,思量著到底要不要讓緊跟不輟的草莽——也即世子府——知曉「烏叔」的存在。凝眸一刻就狡笑浮面,錯腳便往街后的葫蘆廟裡去。借著昏暗天光,從佛腳底座抽出封信,袖入口袋利索離去。

  施步正身手了得腹內空空,見此多不過眉毛打個異結,待他進了院門,摸摸腦袋飛身離開。等沒心沒眼入世子府準備奏稟明胤時,明胤先瞧眼秋豪,秋豪迭忙解釋:「葉昶和白鷂還在追查『無間門』雲南力救袁士翱一事,追影追月二人尚在譙明山,所以……」

  明胤這便看向施步正,施步正端的像位被翻牌宮嬪,笑成片弦月:「主子,經過兩天追蹤,屬下已把那小子的底細十分調查清了九分。」

  秋豪一聽狂人狂詞,臉已吊長三丈,心說:狸叔那老狐狸都能被這小狐狸反撓三爪子,沒查出任何實質,你比狸叔還能耐是吧?!

  「是么?」明胤澹然回應。

  「是啊!」俗話說聽話聽音,草莽不僅朗朗接話,言罷還得意蹭鼻,接著就洋洋洒洒好一通說白道綠:「這二五杆子一天到晚基本混在涌金巷,跟誰都熟,梁上君子他都認得好幾個,不但自己吹自己是個少女殺手,還老摸人姑娘的手,昨天就有個婆子來他家說媒,就因他摸了人姑娘手,人才追上門提親叫他去做那倒插門。鄰牆大娘說了,這小子和他那瞎眼爹,是去年正月逃荒到這的。收養了兩孤兒,一家上下就靠這小子糊口,除了萬卷屋當代筆他還街口卜卦占星,賣字賣畫,還賣荷包綉帕,聽鄰牆說這綉帕都是那養女縫的,綉線了得。至於書紙嘛,應該是唐公子先前天來您書房,不成心順走的,後來扔到了萬卷屋。我問萬銀了,他說這小子從萬卷屋順這些紙回去,是為給那些窮人子弟用。哦,這小子還真是個小先生,今早來的屁大毛孩有十多個呢。鄰牆大娘還說他心眼十分好,不僅束脩讓大家隨緣給,竟還時不時接濟街坊銀子。唔還有,他家的雞啊都還有名有姓的,什麼廣,盈盈韜韜的,叫的有鼻子有眼。哎,這酸秀才也就愛搞這些個酸墨水。」施步正舔了幾回唾沫,估摸說渴了。

  秋豪委實沒眼看,在明胤開口前先問:「沒了?!」

  「沒了呀。」草莽揚著調調剛說完,忽又干拌口唾沫,「哦,差點忘了,左相次子敖頃和他很熟。」

  秋豪當真想,就他前門面劈一巴掌過去,末了還是得耐著性子問:「可還有?」

  「唐公子酉時昏天,來葫蘆廟找了他,這小子還給他算了一卦。真箇好命,怎麼說來著?」施步正撓了撓溺壺,便興奮自個兒腦子咋那麼好使,亮瑩瑩地補充道,「算得他偏才歸祿,父主崢嶸;命纏圭璧,今科發魁;至於姻緣,三合桃花,逢紅殺艷。是神仙喜歡,如來羨慕啊。」說著還擺出了滿臉艷羨。

  沒待秋豪往自個嘴裡再填速效救心丸,明胤給他填了顆。

  沉聲問:「可還有。」

  施步正立馬躬身站整,想了想補充道:「唐公子與他約好,明天酉時正刻在弘文館外見。這小子說他爹不讓他進弘文館,說踏進一步就卸了他腳後跟。」明胤收起書卷,示意他退下。草莽叉手躬退,忽而又想起了甚,轉身稟道:「哦,主子,黃昏收攤后,有個黑衣人給他葫蘆廟的佛腳底壓了封信,那小子取了信就提步回家了。屬下為跟緊他,也未管那黑衣人蹤影。」見主子未再吩咐,草莽如釋重負,大功確立,揖手退出就跑去吃香喝辣。

  端的是秋豪,脾性冷靜,即使這大兄弟有多缺心眼,也只能將就著天天吃順氣葯救心丸度日。避重就輕啰里八嗦,三紙無驢合該被嫌棄,對給性急的,上手就著他一漏風巴掌。想起狸叔的信,秋豪又不禁又絞眉:「主子,狸叔信里說他到萬卷屋想勘察您,可他分明,並非針對我們而來,何以又要去盤探您對左相的態度?」

  「投鼠忌器。」明胤翻頁書再道:「打狗要看主人,敖廣非我所用他便不必忌憚我們。小鬼到狸叔那裡,不過想漏個口風,他無心針對我們,我們無需阻撓。」

  「我們不是已出手相救了他,何必再去試探。」

  「他未必知你們是誰的人。」

  明胤分析地雖絲毫無錯,但他尚未意識到小鬼超常心智,更沒咂摸到最重要那點,就是小鬼已意欲攀附他利用他的膽大包天的打算。若非如此打算,廉衡豈肯真在抱月樓門前毒舌利齒的吊嗓子鬼嚎!又豈肯跑萬卷屋道出「世子潛龍在海」這種看似大逆不道的話來!又豈肯將神秘莫測的烏叔搬到檯面上招他留意!

  秋豪思忖片刻,再次揪緊眉毛:「漏口風,真有他的。不過他怎麼知道狸叔是我們的人?」

  「他無需知道。他只是篤定,自昨日起,我們會對他行蹤,瞭若指掌。」

  「若非昨日,屬下還真不知道,京城裡竟藏著這麼條小狐狸。還真是個鬼難纏,總覺得他背後必有人物。」

  明胤起身,近窗盯緊圓月:「既然『野火燒不盡』,那就讓狸叔去查這些年被株連九族的所有官員,尤其與敖廣宿怨深積的良吏。」

  「那捕風那邊?」

  「讓他先查出黑衣人」,明胤望著灼灼月華,轉身再作吩咐:「命狸叔打探敖頃和小鬼關係,查清小鬼為何不進弘文館。」

  「是。」秋豪退稟。

  是夜,廉衡掏出書信,就著燭火看其中所囑:會試自福,烏叔已做打點。殿試「時務策」,務必理論「天命堵坊」私鑄寶鈔案,安危莫憂,自有貴人相罩。

  廉某人遠山眉蹙得個連綿起伏,心說:天命賭坊私印寶鈔、勾結米行和帛坊,迫賭徒以金銀換寶鈔、挾良民以碎銀買布匹,並非一朝一夕,諸官相護根本達不得天耳。即便到達天耳又如何?今朝國庫空虛,還不照樣將寶鈔換百姓闔家金銀,卻不允百姓用寶鈔換一絲兩金!三年前新科會元錢輅,觀政半年入職戶部寶鈔提舉司,想他耿介有餘眼色不夠,小小從五品提舉司司長,竟當殿不顧明皇臉色直諫朝廷兌金換銀、大印寶鈔舉措實屬搜刮民脂民膏,應當立停撫民等等,末了只落個被貶西北寒地,困仕甘州府。如今要他殿試提及,不是讓他白白斷送腦袋前程?!他廉衡雖少,胸中自有精巧算盤,即便洗涮陳冤也有自家章法墨線。他自曉這天下熙熙只為利往,這烏叔勞神費財相助他數年,定有謀密,他只是暫未勘破而已。今日他將其故意透漏給明胤,不過想借世子府雷霆手段查清這烏叔究竟什麼人,順勢,向這位手眼通天、靜水流深的大人物,投石問路,示個好。

  思忖再三,他近蠟燒了書紙。烏叔既保他得貴人相幫,性命無憂,而他變節的心意烏叔又尚不知,不若借力打力,放大膽子提個腦袋提根筆,寫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讓他們洗洗眼。撇去最壞打算,倘若能保全性命,他不僅在百官心底敲了記重鎚,稍稍緩解貪賂之風,還能在明皇眼前躁亮文采弘揚氣節,若再蒙踏月閣潛龍青睞,攀龍附鳳,日後腰金衣紫必然順風順水。何況,他想剷除奸佞,肅清鈔法,革舊鼎新,只有恩科這一條路可走。

  而這條路若走得循規蹈矩,不能煊赫奪情非同凡響,就很難實現他目的。

  哎,不就顆腦袋嘛,十四年前沒落得個屍首分離,現今又怕個什麼,趁歲輕且博他一博!想畢,伏案就開始草擬,春三月的殿試逆文。幽若燈火下,越寫越逆,眸中的寒光也越來越亮。

  經年之後再回首,只能說少年你還是太年輕!無知者無畏!蠢有蠢能耐!

  翌日「逢三日」,廉衡巷口卜卦看書到申時日鋪將近酉時,才拾掇身家疾步望弘文館奔。尚未近足弘文館北側的「落英亭」,就被羽衛攔查,這便是他從不在逢三日涉足弘文館主因。搜身查問、規規矩矩壞了聽課好興頭。唱喏正告明來意,取了褡褳讓搜檢時,秋豪從天而降。

  廉衡驚異:「恩人?」

  轉瞬便揉醒他那顆七竅玲瓏心。

  秋豪微作揚手,羽衛抱拳恭退,他這才看向廉衡:「敝姓秋,名豪,字倉廩,稱不起恩人。」

  廉衡忙打個恭,坦言道:「恩人日前出手相幫,救了小子賤命,天高地厚未酬一萬,自不敢忘。」

  秋豪不設防被他客氣,矢口片刻才撿了句:「微兄當不起小先生這恩。」

  廉衡見他防備,皮皮一笑,這就開始拍馬屁下套:「恩人每每現身,都像大羅菩薩出場,光輝萬丈。恩人姓秋,『廩』必是取自於《管子·牧民》中『倉廩實而知禮節』之意了。確屬好名,秋熟得倉廩滿,天下生民可都盼著尊兄的名諱好好地過個飽冬呢!」沒頭沒邊沒尾的恭維話令平素訥言敏行、依流緩進的秋細心一時摸不著天地,更摸不著小鬼亂脈,亦忘卻自己從天而降的目的,本是要順空兒從這鬼難纏身上套取些個有用信息。

  「尊兄在此,可是聽經講史來的?」廉衡稍加猜測他目的,便以毒攻毒先他一步,做各種輕巧盤問。秋豪迭忙搖頭,生怕他從速問自己些個高深學問。「哦」,小鬼輕輕巧巧哦了聲,再道:「尊兄身手矯健來去如風,又可揮手退羽,想必身份尊貴。不在館內聽學卻在這做金盾,想必是哪位大人的親信隨從了?人人皆知十二金翼手執月刀,但尊兄劍橫秋水,那必不是欽點金翼,卻不知尊兄高就哪裡?主家尊諱為何?小子日後報恩也能尋得尊兄寓所。」見他啞舌結口,一臉窮寇相,廉衡噙抹壞笑追趕著再加逗弄:「尊兄日前歇腳抱月樓,可是常去那裡?小子鐵嘴鋼牙瞎逞能,那日擾了尊兄們清凈,萬死難辭其疚,不知尊兄可有別的地方常去?銀樓、賭坊、春林班、戲園子,酒池肉林尊兄還去得哪個?小子去不起抱月樓,卻希望在他處賠禮、宴謝尊兄呢。」

  霜打的秋豪,片語不能得、一問不敢回。真是一不留神,就失了上風。日後必得找補回來。

  尷尬間聞得唐敬德氣中帶笑譴責道:「小將爺愛鑽天打洞,見誰都下套的毛病當是改不了了?!」廉衡循聲望去,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闊少扇搖足移,香風送爽,從一排羽衛身後迤邐現身。近他身邊三人,個個鳳表龍姿,尤以左側二子,端端不俗,呈日月疊璧,垂麗天之象。

  廉衡立時凝神,急作深躬彎腰,裝作十分吃驚害怕的模樣,彷彿他根本不知這落英亭乃四子香車歇腳處,不過是因為昨日浸在賺金賺銀的快樂里,一時忘了這是什麼地兒,才應得爽快。然他眉頭早已暗自擻動:四子齊現,看來他是應對了,邀三搭四,夜遊神倒是挺能幹的!亦或者他還真的是嘴仗無敵一戰成名,潢貴們都開始上趕著結交了!總而言之,烏叔神鬼難辨,他不正愁沒樹可靠?!他不正想攀附借勢?!四子無論攀扯上哪個不夠他腰金衣紫半輩子?!

  思量間,唐敬德再作刁難:「花爺爺再不出來,秋家的祖墳不也得被你小子給刨開咯?!這若真扒出些個有用沒用的,你教他主子面兒往哪擱?!」

  唐敬德說時掃眼衣玄袍直身、系白玉腰帶、踏金底皂靴的昂藏七尺、螓首蛾眉,肅肅如松下清風,高而徐引,神色自若間已叫秋豪直直躬下腰去。廉衡側眸,用餘光兒掃眼險些被他套捕的無辜子,十二分抱歉,想他趁水和泥的臭毛病,早就根深蒂固,有心亦是無心啊。他當真只想戲弄一二套近乎,好藉機認識攀附。誰曉得他主子這會兒會真龍現身。

  四子近前,秋豪退避旁邊。廉衡一直未敢抬首,只是忙忙退離一步,腰恭得更低,當真怕起幾分。這四子乃「京城五子」中最為尊貴的,哪個碾死他不似碾死只蟭蟟。且不說他前日張口閉口言及皇權,就此時此刻的衝動打探,也夠他討一頓板子吃。欲速不達,即便是攀附也應攀附的滴水不漏才行,他怎就突然糊了腦子當各個金尊是花鬼,不要那歪架子呢!落英亭外如此忘卻身份,放肆僭越,萬望先保住小命。

  「你躲退什麼?昨個兒給爺卜命,這腦瓜揚地不挺正、笑地不挺歡脫?」花鬼扇柄抵在他低垂的鴨頸上,往起抬了抬,直接「嘖」兒了一聲,「這都兩天了,怎麼還滿臉青,嗓子也沒見利索。」爾後又笑吃吃道,「罵街也是有代價的呀。」

  廉衡微退半步,表情訕訕,俯首低語:「賤民擅入此地,擾了四位金軀清靜,罪該萬死。」

  游神挖他眼,想自己好不容易覓到只不畏豪強的小鷹隼,方才還與相里康誇他是「天子呼來不上船」的人物,這會卻低聲下氣畏手畏腳,丟盡他顏面,正要出聲責備時,其右側著青衣襕衫、戴縐紗儒巾、攜本《孟子》的儒學,緩步走出,垂手將廉衡扶起,溫言溫語道:「小先生莫一味退避。太子懷瑾握瑜,世子淵渟岳峙,吾等皆非虎豹。素聞館內私議小孟嘗文筆冠絕、倚馬可待,今日聽得唐兄說小先生要來,便跟隨太子世子,一道來睹先生風采,小先生還需自便些。」廉衡這才抬頭,但見其天質自然爽朗清舉,心下慨嘆不愧為右相長子,飽學青俊,思量間就聞他自報家門,「愚兄覆姓相里,單名為康。有幸看過賢弟幾篇文章,璧坐璣馳筆力獨扛,只當是個大筆如椽的飽學鴻儒,孰料你年紀如此之小,愚兄真是自愧不如啊。」

  廉衡忙忙作揖:「尊兄過譽,小子為糊口亂寫了幾篇薄文罷了,不堪淬讀,且是個不明凈營生,豈敢在四位尊軀面前賣弄機巧。」

  「唉唉唉我說你呢,」花鬼兩步跨近,水蛇腰一扭,大屁股頂開相里康,扇骨直敲廉衡前闊腦,但聽吧噠兩聲就聽他責罵,「今兒個裝得四五四六的,倒叫花爺爺不適應了,你能隨性點讓爺舒服些么?!」

  「草民不敢」。

  花鬼柔柔眉心對三人說:「三位尊神若不先去,他便要一直人模狗樣,麻煩諸位快快移駕移步。」

  「小先生莫作拘謹,你且抬起頭來。」明晟身披龍紋足蹬金靴,緩步走近他些,輕言慢語猶如麒麟吐玉,「聽聞你腹有千萬,今日有幸得見,不若去亭中小坐,與我們共談孔孟,各抒胸中丘壑。」

  「草民豈敢僭越。」廉衡再做斂衽躬身。

  明晟輕輕一笑,相里康則輕輕一嘆,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人已被花鬼拎雞仔兒似的拖入落英亭。廉衡被拉扯得背退倒走、踉蹌步歪,急急正冠整衫,甫一抬眼剛巧對上淵渟岳峙的明胤世子陰涼深邃的眼神,似要看穿他一切偽善麵皮。這讓他完全確定那「大羿」就是他。想自己陰差陽錯,裝了摞廢紙回去,剛巧又在抱月樓搖唇鼓舌罵左黨,拋磚引玉方招了這世子注意,卻不知其對自己了解已多深?如何看待自己的動機和目的?還有這太子,亦對自己了解多少?

  然而眼下最要緊的:是二龍搶珠,他當真要擇其一共謀大業?當真要擇,擇哪個更好呢?老爹昨晚再次告誡他的底線依舊是不碰皇家人不惹皇家事,他當真要違了老爹的叮囑踏入這泥潭裡?哎,反正他也不是一次兩次因不聽話而挨揍了!

  一時分神,直踩花鬼一腳後跟,傅粉何郎夜遊神破口就罵:「你個小皮匠,差點把爺踩了個狗啃泥,活膩了得是,你可知爺有斷袖之癖,惹急了,爺就地法辦了你。」三子皆輕笑一聲,廉衡不由得面紅腹脹。還沒多熟,這羊皮狼就脫去該有的淑人君子偽麵皮,不要起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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