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一葉孤影
暮春柔煦,弦月高挑。
這本是桃李爭妍的時節。別過錢輅,踽踽獨行於街上的少年,大魁天下,本該春風得意馬蹄疾。
然而月光下、靜巷底,那一葉單薄孤影,落拓不堪。先望城南葫蘆廟走了會,腎虛之下,又一步一退,爾後折往城東弘文館,腎虛之下,再一步一退。一身緋紅錦袍在月色下,是幽幽森黑的紅。他的猶豫往複,和末了抱坐街角的狼狽,令三年來幾難現身兩回的夜鷹夜雕,被迫大義現身。
少年搓摩著早早摘拿在手心的頭冠,顧自道:「又無險情,兩位黑黑哥出來幹麼?」
沉寂片刻,夜鷹開口:「不敢回家?」
少年一笑應之。
夜雕亦開口問詢:「不回書院嗎?」
少年再度微笑。
二黑沒轍,也不再逾矩多問,正待飛離,施步正從天而降,大手一邊一拽,將方方離地騰空的二魅再拽回地面,糙剌剌道:「你倆沒眼色鬼,沒瞧見豆苗心情不好啊,跑那麼快,也不說陪他喝兩盅。」
少年凝視著面前三俠,忽而想起唐敬德那句「有他們仨跟護,你小子就是想死都死不了」的箴言,心底酸澀不堪。沉悶一陣,方從懷裡掏出一枚精緻荷包,遞予施步正:「拿給你主子。」
「你呢?」
「茶園。」
「俺看你心煩,真不喝點酒啊?我陪你喝?」
「不喝。」
「要不俺喝你看?」
「快去吧。」少年溫鈍一笑。
「那要不回王府?」草莽不忍撇棄他孤影一人,再度詢問,「你好久沒去王府了,你不最喜歡主子書房么。」見少年搖頭,草莽再瞧他好幾眼,方撓頭無奈,側身囑咐夜鷹夜雕道,「你倆看好他啊,俺走了。」
飛回王府將荷包遞予明胤,草莽巴巴著眼待主子取出其間物,以博大觀。通過手觸,他直覺那是塊玉佩。然明胤毫無取出之意,只輕置桌前,顧自整理著手底一箱信札——一箱歷時三年,來自奔波於雲南的尤、錢、曹,甚至另外兩英的所有書札。看樣子,他整備依約,交付廉衡了。
草莽沒等到拆荷包,興趣索然,看眼秋豪,果然全無眼色道:「主子,您是不在生他氣?」
秋豪聞聲輕咳,示意他閉嘴。
草莽佯打耳睜,繼續道:「俺讓他來王府,他也不來,又不回家,又不去書院,問啥啥也不說,這一個月盡只躲了境閣看書了。我覺得他很不對勁,俺一粗人都感覺到了,主子您難道就沒察覺?您說哪有他這樣的嘛?中狀元賜駙馬,天下好事都叫他佔了,還一臉苦相,好不知足似的,除非有什麼難言之隱,比如……」
比如,他真的只喜歡男人,不喜歡女人……
草莽:「要不主子,您再去看看他?」
秋豪忍無可忍:「注意言行。」
草莽這才意識自己有些口直。是啊,哪有一主子,三番五次去照看一小幕僚的。乾脆閉了嘴,少頃悻悻然退出。秋豪情知他主子此刻不想聽任何言語,也只好悻悻恭退。縱管他對廉衡已開始嚴重懷疑,懷疑他是個……然又怎麼可能呢?他一路搜身科考,今還要迎娶明旻,怎麼可能?
假使,細頭髮足夠相信直覺,將萬銀嚇一嚇逼一逼,問出了廉衡托他弄過一副「男人假皮」,秋豪就能令明胤將一切定在此節點上,就不會有那麼多後來……
翌日早,少年一洗平素匆匆形象,緩緩趕赴翰林院辦理正式供職手續,規矩繁冗,各衙門雖仗他駙馬身份不敢怠慢,但長年冷水泡蘑菇拖沓作風,再快也快不到哪去,瞬眼日斜。
苟喘幾日,少年這才提心提膽望弘文館去,不再逃遁迴避。
至書院門口,恰逢敖頃出館,少年瞥眼遠處車馬,知是敖府派家丁來尋。原因不言而喻。昨日早朝,他廉某深察深糾敖家敖黨的機心,顯然已暴露無餘,敖家勢必要自此將他封上天敵榜單了,而敖頃無疑要「被回去」聽誡,從此遠他三丈。
少年避站一邊眼瞼垂闔,菩薩一塑。心想,也許是時候攤牌了。
青蟬首言:「你還知道回來?」少年垂眸不語。青年見他模樣,再瞧眼面色溫和卻眼神無華的敖頃,油然來氣,難得橫眉立目:「你乾的好事。」
少年還是不語。顯然他不曉,昨日早朝方捅了張錦鐸他們,散朝歸署,馬萬群即在大理寺卿馮化黨建議下,不消一個時辰,便將張錦鐸幾人升任史卷宗調查出,果如廉衡所說,馬黨大喜,連忙上書彈劾。而丟棄了春林班的汪忠賢,也不再顧及昔日的什麼朝天街平衡,巴不得將奏疏呈送明皇。王呢,自不會錯放扇打敖黨耳光之機,利筆就將奏疏批紅。
以是今日一早,在廉某辦理入職之際,這幾位各家的東床快婿卻皆被貶為七品知縣,發配邊陲苦縣。
見青蟬發怒,敖頃忙阻了他道:「別亂生氣。」顯然,他不想讓青蟬說出實情。
可青蟬不氣都難,張錦鐸何人他不認識,但其人之妻——敖頃二姐——隔三差五,來給弟弟送吃食給書生們送點心的親善姐姐,他是認識的。廉衡他想裝不知,更難。現在好了,張錦鐸發配邊縣,有孕在身的敖家二姐傷心過度,昏厥在床。想到此,青蟬愈發燒心,忽而一問:「你們還要裝到何時?」
「青蟬。」敖頃喝止。
青蟬仰面無語,服氣面前二人。
氣氛一時僵住。
適逢一師叔出館,見門口僵立三人,默默上前調和氣氛,拍拍敖、青二人肩膀,笑對廉衡,卻反對二人不無戲謔:「廉衡年方十七,就與千歲公主喜結良緣,你二人,可不能屈居其下,還不早點讓家人替你們也尋個碧玉千金,奠雁傳書。」
青蟬面色略粉,道:「師叔,您就別取笑我們了。」
敖頃則怔怔望著廉衡,希冀他說點什麼,可又害怕他說什麼。
少年始抬首,卻熬不住他的凝視,徑自作揖離開。
青蟬臉上再飛薄霜:「他究竟什麼態度?沉默應之,以一了百了?」
敖頃緩緩吞吐口氣,耐心耐意再行勸慰:「你這是怎麼了?無名火可不好。」
「是你們都太慣著他了,你看他現在什麼樣?」
「甘瓜苦蒂,哪得十全十美。」
「可他口口聲聲討厭師叔們博取功名,自己卻一心撲去。他明知你和師公,甚至蠻鵲,都只希望他留在館里。可他,妝聾推啞,無視掉所有關護。」
「那你也明知他,身負遺志。」敖頃始終辭氣溫和,脾性好炸天際,可誰又知他內心茹苦。
青蟬聞言只能默首。自打廉衡將傅硯石遺存的書院設計圖紙謄畫給二人,他基本已猜出其身份。可惜,他同明胤一般,只局囿於一隅,要叫他知曉,少年就是他父師遺珠,哪還捨得今日這般凶態。
闔廬緊閉,時傳一聲咳喘,原本矍鑠老人,因楊鴻禮之殤尚未癒合,再經廉衡一氣,這位八十有三的老人,一夜頭白盡,身體急轉直下。
廉衡支開蠻鵲,顧自跪守門外兩個時辰,然門未開一寸。青蟬來回幾次,氣惱早已掃平。見事情遠比他以為的嚴重,師公生氣亦遠非他擠入廟堂、不守五年之約這般簡單,疑雲抖生。但他深諳分寸,不該探的絕不多問碰一句,亦不瞎猜一分。
薄暮時分,少年在青蟬驅扯下,才由蠻鵲攜離歸家。蠻鵲輕輕扣響朱紅大門上的獅頭銅環,少年聽著嘭嘭敲門聲,始覺自己已有近兩月不曾歸家,不禁歉疚。小大輕足跑來打開大門,蠻鵲邁進,小丫頭甜甜一聲「小兄長」,見門外靜站的廉衡時,一時神情露怯欲語還休,末了低低喚道:「兄長。」
蠻鵲:「姐姐回來沒有?」
小大搖頭:「沒有。」
蠻鵲:「大小最近可乖?」
小大:「很乖,每天背一卷書,第二天就央我考他,抄得一字不差呢。」少女仰首看他,再望向駐站一邊一聲不吭的廉衡,竭力取悅,「他說話又利索了很多,現在遠遠喊他,他也能聽到了,多虧兄長,找來葯仙給他診病。」
少女卑微的取悅,廉衡感覺到了,或者說他再感覺不到,蠻鵲都要生他氣了。
廉衡走近一步,欣慰一笑,愛憐地摸摸她小巧桃髻,清軟道:「讀書在悟不在急。讓大小循序漸進,按兄長給的書目慢慢構架知識體系,待他明年一紀滿齡,兄長就送他去弘文館,同你蠻鵲哥哥、敖頃大兄長治學求真。」
小大乖允點頭。近來一切詭異,她卻不敢多問一句。寒暑更替,這位淵博而秉性柔婉的兄長,愈發深沉,愈發寡默,人前人後時時天壤之別,與她們促膝言笑已半年難覓一回,她特別想說,兄長你最不該對家人冷漠,可她不敢,又不能。
廉歸菱生性嬌怯,卻被迫貞毅,說她柔骨迂執,不若說她最懂珍惜。
在她幼小記憶里,殘存的僅有顛沛流離逃荒逃困、餓殍枕藉,因而她對眼下溫馨異常珍護,生怕有一寸地方做的不對,就打破平衡毀了這份溫馨。菊九性傲,自小又刀口舔血、斧鉞矛戩,再是心細也細不過小大,何況姑娘一直「賊心未死」,那塊雙鸞菊永遠懸在她心口,以是,一家上下,真正做到細心守護的,只有這個一十五歲的少女和廉老爹。在廉衡愈發猖獗,菊九水隨波動后,她更是謹小慎微。而廉老爹,只剩悲悴無力。
老先生既不可打斷他腿,又無能橫加阻止。唯一的對抗,僅剩避見——哪一天他懂珍惜,哪一日再見。
東閤門扉緊閉,如闔廬一樣緊閉,一點如豆燈火隔著窗紙瑩瑩晃著,廉衡喊了聲爹,悄無應允。
少年靜站片晌,一如白日在弘文館,撩袍跪地。大小從廂房跑出,與蠻鵲一道同跪,卻被廉衡一嚴厲眼神全擋回去,少年面無表情,下巴微指堂屋,三個面若寒蟬的孩子只能望堂屋裡退。
小大退回堂屋后就滿眼汪淚,然她強瞥眼淚,更將哽咽吞沒。她怕她哭泣,令大小著怕,令連遠村怒上添傷。
大小抱緊蠻鵲胳膊,滿面驚恐,語調結巴,道出一字:「……怕……」
蠻鵲曲背安撫他:「不怕,不怕。」
小大強自壓下哭腔:「兄長以前做錯事,爹爹最多吹鬍子瞪眼佯罵要打斷他腿,爾後就風平浪靜。但近來不同,姐姐莫名離家,爹爹終日不語,我怕出事,怎麼辦小兄長?」
蠻鵲冷靜片刻,方道:「爹最聽敖兄長話,我去找敖兄長唐兄長來說情。你看好大小。」少年臨轉身再安撫句,「不怕,阿預身邊有高手時刻保護,爹爹真要打他,他們會出來攔著。」少年言訖,直奔敖府。
連日來一直放心不下的施步正,早已悄悄飛來屋頂,默守所有。見蠻鵲離開,怕他夜黑遭遇歹徒,示警遠處暗衛,一晃跟去。
皇城邊,灑金衚衕。蠻鵲在兩尊鎏金銅獅門前,忐忑來回。敖放那張寒冰似的棺材臉,總令他發怵。就在施步正看不下去,意欲現身替他敲響大門時,少年拾階而上叩響大門。司閽呵氣連天打開門,氣勢不凡脾氣火燥詢問了名姓,轉身扣上大門去通稟家主。
敖頃聞聽蠻鵲,立知廉衡同廉老爹起了爭執,抬腳就走,卻被敖放臨門一擋:「還想著去找他?」
「沒……沒有……」青年撒謊欠佳,不禁結巴。
「記著,你姓敖,他與敖府勢不兩立意味著與你形同水火,再靠近他半步,我發誓端了他全家。」
「兄長」,敖頃悲求,「他無意針對你我,他在意的只是……」
「無意針對?」敖放失口冷笑,「敖子玉,別以為他不知你是什麼人!陳應時都能找到這裡來,你是誰這京城還有幾人不曉?我告訴你,三年前他就對你了如指掌,他利用的就是你這份傻書生氣,你究竟要傻到幾時?」
「是父親,有錯在先。」
「你……」敖放氣頂,拂袖出門,令人將門鎖上,「我最後說一次,別再踏足葫蘆廟,否則,弘文館你也休想再去。」
敖放領著府丁圍聚而出,蠻鵲第一反應就是要遭。就在幾孔武有力的壯漢大步走近時,施步正從天而降,望少年面前抱膊狼站,頭略微高揚,眼神如刃,即令壯漢們止步後退。
草莽亢視敖放,冷聲道:「豆苗叫我不碰你,我就不會碰你。但,下次再敢帶這些雜碎,欺負他,欺負葫蘆苗人,我保證碰得你全身骨碎。」言訖,他抓著少年肩膀,飛身不見。
敖放骨節錚錚,太陽穴青筋暴突。片刻冷靜,這位心狠手辣,但心性尚未惡透的黑煞,先揣摩著敖頃那句「父親有錯在先」,又細嚼著施步正那句「豆苗不讓碰你」,神思一時深不見底。
看來有太多他不知道。
他需要知道。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