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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少女之竇

  施步正與蠻鵲吃了敖放冷羹,只好改道國公府,然門閽嘆口氣反澆愁腸,道他家公子近半月天天爛醉如泥,不是三更就是臨明才被人抬回。

  草莽一時麻爪,待到春林班覓到游神,酒氣熏天纏二人胡侃大山好一通,就枯骨死草一頭栽倒,乍看七情俱傷苟活無意,原不過是被姑娘一腳蹬開喪不起。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末了由草莽扛起傷號,一塊望葫蘆廟去療治。

  漏近三更,遲遲不見來影,廉歸菱心急如焚。透過窗欞,看著直挺挺跪於寒磚上的廉衡,復一想離家出走的菊九,杏眼不禁霧氣朦朧,直覺告訴她這個家再難如初。她將趴炕桌上熟睡的大小放平,掖好被角輕輕關上房門,在廉衡元神出竅之際溜出院子直奔相府。求助無門時,牢牢惦在心頭的人,自成唯一支撐。

  君子領袖相里康,也不知何時,就將小姑娘芳心摘取。

  街陌死寂。城南陋巷深夜時分,除野貓嬰泣,只剩窩在牆角的流浪漢囈語。廉歸菱戰戰兢兢走入街衢,張惶四顧,然她再是害怕也不見縮退一步。好在,夜雕在夜鷹示意下尾隨跟護,於無聲中不知踢飛多少個淫邪浪徒。否則,廉歸菱旦有閃失,他廉衡執迷不化引來的第一道天雷,就會直擊他頭頂,血槽清空。

  廉歸菱叩啟相府大門時,心中忐忑不言而喻,這份忐忑未必不比她一路走來的擔驚受怕來得重。門子睡眼惺忪,脾性倒也溫和,情知大半夜若非急事,小姑娘怎會孤身來尋。側身讓進門口,就去叫醒他家公子。原本熟睡的相里康,聞得司閽通稟,披了外衣倒屐而出。

  小大立照壁一側,甫一見他一瞬淚目。

  相里康成婚已有兩年,舉止未敢逾越,雖在她淚涌那刻,心頭陣陣不適,卻也止了擁她入懷之衝動。

  馬車疾走在寂靜永巷裡,相里康看著過分早慧過分懂事的少女,內心仍在糾結。末了,到底情難自禁,探手替她擦掉粉頰上殘留淚痕。小大愣怔片刻,從未攀想的溫柔令她一直堅忍的隱泣,變成幽幽綴泣,最後才成為少女本該擁有的清脆哭啼。

  相里康一時慌神又手足無措,心頭更是發疼。小丫頭得是憋了多久,憋了多大委屈?這位溫恭有儀的君子,終突破所有君子壁壘,將她攬入懷中,溫聲撫慰。直待她復歸平靜,才釐清頭緒細問狀況:「小大可知,為何都在生你兄長氣?」

  小大搖頭。

  相里康:「是因步入仕途,還是因御賜駙馬?」

  小大悲鳴,柔聲哽咽:「都有。而且姐姐離開,肯定與此有關。」

  「你唐兄長呢?」

  「姐姐離開前,唐兄長鼓足勇氣向她求親。可姐姐,不知為何,說了些特別難聽、特別決絕傷人之話。」

  相里康一瞬扶額,廉家堂兩大孩子,狼人兩隻,根本不及另外三小孩懂事。

  小大繼續道:「唐兄長自打姐姐走後,再也沒來過,他肯定是生姐姐氣了。可是,其實,我知道姐姐很喜歡他。可我不知為什麼,姐姐和兄長一樣,應該做的不做,不能做的偏偏去做。可他們又分明很好,心眼很善,我根本不能出語譴責他們。」

  相里康很想說,就是因為你們仨太懂事才造就他二人極不懂事。可他不會出口,局外人未知全貌,焉能置評。

  當然,小大說唐敬德再未現身,卻也並非皆因菊九。那日在菊九這邊吃了桶冰,游神心傷之下,當夜跟唐卧仙抗爭,強求國舅爺替他上門提親。他的算盤,打得是,唐卧仙作為菊九昔日門主,出面更有奇效,更能叫其放下所有隱憂,小烈貓一樣撲他懷中捶他胸胸。

  然一切止於想象。

  唐卧仙冷口回絕。唐敬德暴擊之下失口句「我抬舉您是我父,才尊媒妁之約求父母命,您可別真把自己當成教子有方的爹。」話一出口,唐卧仙甩手一記耳光,五個指印,激越清亮,四楹大廳里三絕迴響。父子二人皆是一愣,在場僕役更是死絕,直到唐夫人猝然昏厥,游神才靈台回明,哂笑兩聲揚長而去。

  然這還不是最傷情的。

  落寞公子強撐面子,次日再度去找他姑娘,孰料姑娘直接銷跡。唐敬德不知菊九雁離之推手,一大半願因是廉衡,一小半是那雙鸞菊木雕,只當是自己已遭人如此噁心嫌棄,仰天狂笑半晌,咬緊牙根強行憋回男兒淚,拂袖春林班。整整一月,耽溺於酒色財氣墮落無形。乍看去宿柳眠花,卻每每喝個酩酊,趕走膩近身側的大小伶人。

  瑤倌蒲柳三番來勸,卻一次次被他冷逐。

  廉衡有心管他,奈何會試、殿試接踵而至,分身乏術,便也涼他一邊,任其自生自滅。

  相里康聽畢,解頤失笑:「任唐敬德笑看風雲,卻也有捲入風雲之時。」爾後才短嘆一聲,「你兄長這邊,事有蹊蹺,出榜那日我就看他情緒不對。但有些事我不便追本溯源,亦不去祥究。不過,你也無需憂怕,你兄長又非殺人放火,事情再壞能壞到哪去。」

  小大依言,忐上忐下一顆心逐漸安定。沉默少頃,才抿唇繼續,低微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跟爹爹和兄長說,怕添亂。」

  「是你報考女官之事?」

  小大失驚抬頭,怔在原地。

  相里康溫聲細述:「女官選拔,自有流程,其中一項是背景稽考。你兄長名揚京畿,小大又以詩才奇襲過楊太傅,所以為人說道。」

  小大嬌羞不到一分,忽生惶恐:「那,兄長豈不也……」

  相里康:「你兄長,並不贊成你去。」

  小大聞言沉默。

  相里康望著她,良久才問:「你,真想入宮?」

  小大垂瞼:「您曾對我說,要勤謹讀書,將來遞升女史女宮官,免卻碌碌平庸,小大不想言而無信。」

  相里康一瞬失笑,一瞬酸澀,心潮不禁激蕩。當時瞧她乖巧才盛,真心敦勵,到如今,小姑娘忽而婷婷他自生私心。「你可知,一旦入宮,非病老或主逝,永不得出宮,且,終身不得婚嫁。」

  只因入宮,即便宮女,都是王的女人,永失自由。

  小大再次失驚抬頭。顯然,她報名過於草率了,並未詳詢女官之制。她性情卑溫,傾慕相里康卻自覺不配,本想通過此舉,令身份提升幾許,縮小差距。可少女不知,她看似卑溫的性格深處,對親人之護和渾身默默奉獻的光芒早也將相里康打動。其人並非什麼重視出身、輕賤貧寒之人,廉歸菱養女之身,他從未在意。

  然,兩人之間根植的壁壘,若無深刻談心很難瓦解。

  今日淺談輒止,二人心旌俱是不明。

  且相里康心蕩之下,同時升起股濃濃歉疚,既對溫室髮妻,亦對眼前柔潤少女。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態,可他隨父,乃從一而終之人。內子羅氏,雖為媒妁之言,兩年來倒也相敬如賓。叫他如何坦露心跡,又如何如此辱沒廉歸菱,況他大足其十歲,一直以兄長自居,沒見得掉頭一口將人吃掉。

  一番心裡激辯,令他臉色明暗交替。

  小大觀之,油然心慌。她心覺自己鑄了大錯,給家兄憑增煩擾?更叫相里康誤她攀龍附鳳動機不純!然她該如何張口解釋,何況,名已報呈,一旦勾選……一急,她抓住相里康衣袖唇齒髮抖:「我……我,我不知女官細制具體為何,也無人告知不得婚配,只說可免全家役稅。我本想替父兄減輕些負擔,我……」

  相里康安慰她:「不急,選拔尚未開始,你兄長既不願你沾染宮廷,定會設法補救,何況,還有我呢,不慌。」

  廉歸菱垂頭撫心懊悔,滿面自責,相里康察之,勸慰:「無需自責。還有,你不虧欠任何人。」

  更不要總一副做錯事模樣。這會讓身邊人負罪感更深。

  可惜小大隻是茫茫點頭,這話,還是沒聽到心坎里去。家人於她,勝過一切,她不容自己從中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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