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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寒蟬凄切

  施步正同蠻鵲將醉漢扶到西廂房躺平,就雙雙併攏腳跟,站庭院一側望著筆直跪地、眼帘垂闔的少年,相對無言,直至相里康廉歸菱進來,二人才大氣一喘。

  相里康見廉衡天煞孤星一般,邪乎異常,情知憑己力叫他起來已無可能,便靜站傍邊,輕手搭其肩上,語調故作訓責:「孝子之養,樂其心,不違其志。」爾後才轉向屋內人,溫恭有理道,「老先生,晚輩相里康,深夜來擾著實慚愧。但,不論何故生氣,您總也要與他面對面說個清楚明白。早春天氣,夜裡寒涼,他又受不得冷,今夜若長跪一夜,明日可就躺病榻上了。」

  大約一刻鐘,吱呀一聲門扉敞開。

  廉衡倏然睜眼,院內一眾則長出口氣。

  廉遠村站門之正心,邪祟不侵。

  相里康即便知他目盲,也還是禮數不廢,躬身一揖,才退至院中,並肩廉歸菱。

  少年輕聲一喚:「爹。」

  廉遠村仿似掙扎,表情痛苦可見,良久才冷硬開口:「這條路,一旦走上,你就回不了頭了。」

  少年不語。

  老先生對他何其了解,又何其不解,情知自己說破天都於事無補,遂顴骨緊繃,語氣一瞬冷酷刺心:「你廉衡記著,將來,不管是什麼果,你都要承受得起。你既無權哭泣,也不夠資格哭訴,所有的絕望,你都得無聲扛著。」

  少年牙根緊咬雙頰生疼,悲腔:「您為何非得逼我?」

  老先生握著的藜杖陡然一杵,額間青筋猙如蚯蚓,胸口怒濤再次翻攪:「逼你?要是逼你,我今天就一了百了打死你這孽畜!」廉衡犟著頸子,端跪不語。老先生大約感覺到了他昂亢的脖子,雙手氣得直抖,手底藜杖當即高舉,小大失驚一叫,雙腿一軟,相里康忙攙住她。

  施步正閃電一般飛去,夜鷹夜雕亦即刻鶻落。

  但廉遠村拐杖並未下來,他怎能捨得打他?又怎能真打死他?

  老人忍著顫慄,將手裡藜杖緩緩落地,不覺踉蹌一步,他顫著抖著,牙根直哆,當著一院人留出一行蒼老濁淚,末了,探手摸向廉衡頭頂,道:「你走吧。」

  廉衡忍住哭腔:「爹。」

  老人深長一嘆,蒼慘道:「你答應爹三件事:一,小大已及笄,尋個好人家,將她儘早出嫁;二,蠻鵲,你不得再去弘文館找他;三,找個書香門第,將大小送去領養,自此跟你廉衡毫無瓜葛。」老先生轉身余背,合上門,最後道句,「這裡,你就不要再來了。」

  一眾死寂。

  廉歸菱雙唇翕動,熱淚如豆,徑自昏厥。

  廉歸舟歲經三載,已是一十一歲小少年,正是半幼稚半成熟,獨立性、依賴性和衝動性及自覺性,交錯發展的成長季,正是需長輩助其一臂之力,實現自我意識的時節。然而他視為一切的家人,卻突如其來要送他走,要將他再度拋棄。

  小少年雙眼通紅,撅起嘴迭忙跑去敲門,擂如山響,一口一聲不太利索的吶喊:「不走……不……不走……」

  門扉依舊緊閉。

  老人鐵石心腸。

  小少年一瞬恐懼,他直覺自己要再度身如飄蓬,殘存的記憶里,自己被扔在街角,滿面悲淚而無人援助的絕望,那已經忘卻的苦痛記憶,活生生再被激發,他一瞬淚如泉湧,跪倒地上一聲一聲磕著頭,哭著喊著道:「錯了……大小錯了……爹不送我走,錯,我錯了……錯了……再也不了……」

  蠻鵲杵原地,眼眶亦是通紅,驚顫不止。

  施步正胸口沒來由起伏不平,末了,他掌心使力按蠻鵲肩上,待其顫慄平緩,才大步一邁上前拉住廉歸舟,將其提拉身側,立掌運風,勁道騰衝,竟是直接劈開房門,煙燎火氣道:「俺就實在是不懂了,人家考中個狀元宴飲半年,咋到你們家,就非得整成個家破人亡披麻戴孝。」

  草莽一嗓子震的,西廂房那尊罪玉頹山,爛泥一樣爬出來,靠門框一聲一聲乾嘔著。

  相里康亦被這丈二金剛震得大為無語,卻也倏然鬆氣,再怎麼說,門被他震翻在地,一切就有轉機。委實講,就沖廉衡日前情緒,他料到廉老先生反對他入仕,卻不曾料道竟已上達如此程度,他不好奇都難,但眼下他顧不得思慮這些,他瞥眼一院的人仰馬翻,抱起懷中人,走至堂屋,將少女安頓在堂屋東間床榻上,輕輕掩上門。

  轉身又去將吊在西廂房門框上的唐敬德,強行扶回房內,對鐵人一樣靜站院側、一聲未吭的二黑道:「麻煩,幫忙端杯熱水來。」

  夜鷹點頭。

  安頓好醉玉,相里康出門,掩好西廂房門扉,看著猶自對峙在東閤階下的一眾。默嘆口氣,走近禍源,輕問:「你打算怎麼辦?」

  廉衡轉盼青年,真心致謝:「我爹不想看見我,就再麻煩相里兄,幫我盯會。」他辭氣冷靜,向屋內人再道一聲,「爹,這個家,不會散的。」他沉默一陣,最後看向陳應時,「阿蠻這兩日,哪裡都不去,就在家裡守著。施步正,你陪著他。」

  施步正點頭:「你呢?」

  廉衡顧自轉向夜鷹:「攙我起來,帶我去茶園。」

  春秋雨水之季,他全身關節本就想罷工,這一跪,直接跪得少年幾難直立。都說跪久了就再難直立,今日他大大小小加總起來,跪了足有四個時辰,還當真跪沒了骨頭跪沒了正氣。他將湊近的夜鷹,拉低拉近悄聲句:「我起不來了,不要聲張,抱我去馬車上。」

  夜鷹默應。但真下手去抱,還是有些不適,但此種場合,也容不得多餘尷尬。

  高手托果盤一樣,將他托起,平舉著,端出了廉家堂,送入馬車內。是的,他是端著的,相里康愕然一刻竟無聲一笑,草莽則瞪大河目抽著厚唇,那一刻,那一場景,竟起到和緩氣氛的妙用。而被端著的少年,因下肢無覺,又心口傷塹,哪理他是端是托。

  廉衡走後,相里康令蠻鵲帶大小去堂屋西間休息,自己則靜坐堂屋外間的廳堂,琢磨一切。至於施步正,靠椅子上,不一會也困意襲身,齁聲震天兀自酣睡。

  這個難熬的夜晚,就這樣漸漸迎來似白不白的光明。

  臨明,不知何時醒來的小大,輕輕拉開東間閣門,靜站門口,凝神盯著正襟安坐、閉眸小憩的爾雅公子,只覺天長地久。忽而雄雞司晨,相里康恍然睜眼,側眸即對上少女明睞,片刻交睫,他溫和一笑,小大滿眼噙淚,安安靜靜也只作莞爾一笑。

  相里康防線儼然全崩。

  情這東西,一旦生根,直達地心,拔它不起,撅它不盡。

  唐敬德宿醉清醒后,對昨夜之事不予置評,只道了句:「這是小九的家,不管他廉衡要幹什麼,我唐敬德絕不會讓它散了。」

  爾後流星急去。

  這一去,去向了萬卷屋,問狸叔探得菊九大致行蹤,直接策馬奔赴千里關山外的南境。

  話說回來,菊九之離開,除了己身暴露,招致烏叔絞殺,怕累帶廉家堂外,再就是那塊雙鸞菊了。廉衡托葯鬼打探兩年,假扁鵲終指了一個方向給他,即,望「前袁」去找。也許就是這個「前袁」太過刺心,令其對所謂的「烏頭刺青」和「前袁餘孽」產生了極大「求知慾」,是以他三番猶疑之下,情知會令方方歇翅兩年的菊九再度扶搖,卻最終還是選擇將此事告知姑娘。

  聞聽「前袁」二字,姑娘冷寂面盤下,是一絲極具諷刺的微笑。

  然而除她這撲朔迷離的身世外,令姑娘毅然遠走之主因,還是廉衡這禍源。以菊九敏銳,於兩年前就發覺少年真身,當時其震驚程度此處按下不表,但其震驚之下對廉衡的阻撓自然日甚一日。她忍他耐他觀他了兩年,對其上躥下跳,如廉遠村和崇門一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安忍不動,然,他終是執意入朝,置全家人性命於不顧,更甚者,竟是不擇手段敢應旨為駙,毀人毀己。

  這令菊九對其失望透頂。

  亦令廉遠村和崇門傷悴之下,徒於祈禱。

  姑娘策馬雲南,風來雨去,只為探明「出處」,與唐敬德活寶一對,形成鮮明對比——一個恨不能勘破身世好知道自己來自何方,一個恨不能身世埋藏以阻擋潮湧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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