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純銀殺機
日正,施步正狗頭喪腦,現身了境閣。
五癆七傷的廉某人半躺榻上,放下手底書卷,看著垂頭塌翅的草莽,溫和一笑:「怎麼了?」
草莽喪道:「主子今早卯時,帶著秋豪他們,去雲南了。」
就留了個橫眉立目的追月,虎鉗子般絞他數眼,幾鞭子將他打出府。
少年喉頭微哽,眼帘低垂,顧自理了理蓋在身上的絨毯,重新拾起書卷,語調輕緩:「丟下你,你難過了?」
「不只丟下我,連你也丟下了好嘛?不都說好了一塊去雲南么,你還說帶我們去木棉嶺呢,這下好了,撂下我們全悄聲跑路了。」草莽烏雲遮月,眉頭咬得死緊,額間川字凹凸有致。
「怒氣傷身。」廉衡出言安撫,既在撫慰大俠,亦在撫慰自己。
「你說,主子是不知道了我和一刀斷,伙著一塊去戶部偷賬本的事了?」
「嗯。」少年緩緩點頭。
「啊?」草莽一驚,如臨大敵,「啥時候知道的?」
「初次去偷之時。」
草莽頓時蔫巴。敢情,他在他主子那,欠打已久,只是大人物忍了沒罰而已。但也真不怪他的,他是被迫啊。
去年跟小鬼在朝天南街見倆斗蛐蛐的,草莽追隨人群,毫不猶疑跟注,堵一隻火燎油潑的紅鉗子——也即斗性極為猛烈、兇狠的蟲王「紅殺青」會嬴;廉衡則不然,瞥眼鶉衣百結、淡定而坐的白頭丐翁,再覷眼蔫頭耷腦的黑促織,輕聲問其來自何處,丐翁回「墳包」,因音似慫包,聚集人群皆放聲譏嘲,獨少年靦腆斂笑,猶自下注,闊綽土豪般掏出一錠五兩碎銀,賭白頭丐的蔫蛐蛐會贏。毫不起眼的街角,立時攢滿過客,賭徒也就愈下愈多。旁人賭資,非鈔即銀,施步正賭資,被廉衡換成了「君子一諾」,草莽因懷必贏之心,爽口答應。結果毋庸置疑,廉衡贏了,名不見經傳的黑促織在出場即斷掉一條腿的不利情況下,怯怯生生卻觸底反彈,於後半場終將蟲王撕成兩半。少年並不懂斗蛐蛐學問,只拍拍草莽肩頭,對唏噓人道句「敢跟死人打交道的東西,都不簡單」,就轉身長去。
施步正願賭服輸,孰料所謂一諾,竟是去「戶部」順手牽羊。
一來三月,「牽出來」「牽回去」不知多少趟多少本。
日前朝堂,少年假言,賬本子是從群芳園順走的,這自然無幾人信,但也皆不知他用何手段看到如此多賬目。而戶部,更不敢深究,深究,結果只能一項「照管嚴重失職」之罪。
這啞巴虧,也就這麼吃了。
施步正兩條狼毫眉,再次耷成個八字,人更是矮了一截,油然委屈:「俺再也不幫你偷了。」
廉衡無往日閑心同他打趣,故斂聲道:「無需再偷,過幾日我能下床,觀政戶部,會讓他們自己裝箱抬來。」
草莽哪管他賬本子誰抬來,聞言只急問:「俺一時氣頂,都忘了管你,你這是咋了?」
廉衡失笑:「跪的。」
草莽又是「啊」了聲。
少年緩緩一笑:「無礙。」可說是無礙,卻也不輕。四個時辰的長跪促使局部淤阻,致臀腿肌肉酸痛不說,還導致了髖關節滑膜炎,熱敷了後半夜,也不見回緩。不在床上躺幾天,怕是行動難自如了。
草莽撩起毯子,想探勘情況,廉衡笑阻了漢子,又止了他更多的尋消問息,只道:「算時間,葯鬼和懷素前輩,就這兩日抵京。二哥你回府讓福伯安排下,將瑤倌接去醫臉上之傷。至於懷素前輩,煩請他來此處找我。」
施步正應允,卻還是固執追問:「葯鬼來了,俺叫他先來給你瞧瞧。」
廉衡微笑應之。
草莽抬腿離開,未行五步忽而轉身,猶疑好一陣才道:「豆苗,你咋不問你家裡情況?」
「但有不利,你自會告知我。」
施步正鈍在原地,一時啞口,末了辭氣老實樸素,卻又分明摻著股指責:「豆苗,俺知道你很聰明。但,我覺得,不管如何聰明,聰明勁都不該使在家人朋友身上。這樣很不好,既打傷了親友的心,還顯得你很……」草莽撓頭,搜刮合適辭彙,以完結他的良箴。
廉衡整了整蓋在身上的絨毯,接答:「顯得很涼薄。」
施步正鏗然點頭,再道:「俺覺得即使你能猜到一切,你也該問出來的。」草莽顧自說完,再看眼眼帘低闔的少年,徑自離開。
廉衡垂思大半時辰,也不知在想什麼。日影一寸寸挪,少年這才回神,令卻避一邊、形似黑鐵塔的夜鷹夜雕挪近,道:「今日起,暗處換兩人守著即可。兩位大哥,如現今這樣,明護就好。想必殿下早有囑託,二位就不必推拒。」
夜鷹夜雕互視一眼,齊整點頭。
想來暗衛,最嚮往的只有光明。
廉衡:「二位護我三年,廉某甚為感激,無以為報。」
二黑:「不敢。」
少年頓了頓再道:「二位明現,屬於暗衛的玄鐵鬼面怕是再戴不得了。二位若欲向陽,可直接摘了面具行走世間;若仍欲覆面,我這裡,有兩副為二位特製的銀質半面。」他坐直些,從身側木匣里取出兩副銀質半面,真心實意道,「權當榭禮。」
夜鷹猶疑一刻,向夜雕略一點頭,二人次第接過。
自此,這位月白素袍的少年身側,幾乎寸步不離跟著兩黑袍銀面,加之長年玄衣的施步正追月,四黑一白,宛如黑白五煞。走哪哪怕。
懷素同葯鬼,第三日午時,同時蒞臨了境閣。
假扁鵲先端詳番黑袍銀面的夜鷹夜雕嘲了句:「呦,難得換了張皮。」爾後才哈哈哈笑著弱雞,「旁人疼他兩天,熱敷一下也就好了。能像您一樣,把自己直接跪殘的,古往今來第一人。」少年既不回頂也不解釋,葯鬼興趣索然,嘁了聲捏起他手探了會脈,眉頭越皺越緊,末了喪氣地甩開他手,道,「說過多少回了,不要深夜熬眼看書,損壽,且你這脊椎尾骨還要不要了?」
說時,他將施步正罵過來道:「你你,說你呢就你,團好了自個把自個滾出去。」
草莽:「為啥啊?」
葯鬼:「還為啥?我不叮囑過你,叫你天天帶他打套軟拳嗎?你把那話也當飯吃了?」
草莽冤枉道:「你都說不動他,我就能了?主子都不見得能。」
少年彎眸淺笑,道:「好了好了,我有正事要同懷素前輩講,你們幾個鬧完,就先出去。」
葯鬼:「哎呦,這病還沒好呢,就開始嫌棄郎中了。」話雖這麼說,他還是探手,隔著袍子自少年膝蓋,一路摸上,該收手時,就立時打止撤手。所摸之處,少年無有不疼。葯鬼蹙眉一刻,嘟囔句,「我是替誰,上輩子欠了你?」言訖,寫了副藥方拿給茶僮小以,囑咐幾句,回襄王府,診治瑤倌去了。
了境閣安寂下來,懷素這才詢問:「你書信叫我來,看來是都準備好了?」
廉衡:「大略準備了些。框架之內,相機行事。」
「寶鈔鋼模、夜光粉等,我都帶了來。在王府里,何時拿給你?」
「明日好了。我正好將周老先生,和錢、趙兩位,約至此處,屆時麻煩前輩,再細細講。」
「好。」懷素頓了頓道,「叫我來此,總也是還有他事要說,不妨直說,不要見外。」
少年靦腆一笑:「卻有兩事相求。」
懷素:「說來聽聽?」
廉衡從身側木匣里,取出一卷紅綢包裹的畫筒,又取出一枚絹帕包裹的銀錠,遞放桌面,道:「一,這是『崇文館』設計圖冊,出自前輩父親之手。這座崇文館,乃十八年前設計繪製,由於種種原因,導致只修了座不倫不類的上書院,加上我三年前妄自募銀改擴,將其搞得亂七八糟。所以想求前輩,在尊父手稿基礎上,將弘文館重新設計改造,建成它本該擁有的模樣。」
懷素盯著手底油皮畫卷,沉緩道:「家父以前,曾對我提過此事,當時他還甚是可惜。不料今日,竟還能拿到他當年手稿。」這位慢調調慢動作,短嘆一番,再道,「你放心,且不說這也算我父親心愿,新書院建成,對天下讀書人,都是一大好事,懷素義不容辭。」
廉衡點頭言謝:「待眼前事情告一段落,我會將弘文館新任掌談約來此處,屆時,前輩再同他二人商量構思,重繪此圖。」
懷素點頭,收起畫卷,問:「那第二件事,是關於這錠銀子?」
廉衡:「不止這一錠,也許有百箱、萬箱。」
懷素拾起銀錠細細端詳,良久方道:「既非官銀,又成色十足,看來,是私礦產物。」
廉衡點頭:「以晚學薄見,這錠銀子,其成色純度當屬一絕,官銀都難以媲美。」
「官銀,比之成色,確實差了一截。」懷素放下銀錠,望著少年道,「你想讓我,找出區別二物的最簡單方法?」
「嗯。我知您除了魯班機巧和奇門八卦,對金屬冶鍊亦頗有研究。所以想請您找出最直白證據,區別二物。我想藉此,撅起舉國私礦。」
懷素沉吟再問:「這錠銀子何處得來?」
廉衡:「扮旦角唱戲,同康王賭來的。」
懷素:「除了襄王,九宮門不粘手任何朝堂皇家,所以,我可以幫你找出區別,但是……」
廉衡失笑:「老規矩,前輩同我只是私交。何況,您幫忙已是鴻恩,晚輩又豈能將九宮門拖下水。不管這錠純銀,還是那些版模夜光粉,甚至弘文館改建,都是勞前輩苦心鑽營,卻讓我廉衡不勞而獲,貪了天恩。」
懷素抬手止了他:「都是舉手之勞,你也不必掛懷。」慢調調再度沉吟,道,「我雖不關心俗事,但這天下礦藏,十有九私,牽一髮動全身,除了這位康王,還不知會牽扯多少人進去,你得做好十足準備。」
少年點頭。
懷素:「有句俗話,叫『擋人財路如殺爹媽』,這不僅會給王貴們埋下殺機,給你也會埋下殺機。」
少年點頭:「我知道。」
懷素再道:「那,殿下,允許你這樣做嗎?」
少年一笑:「他要不許,我還哪能見到您。前輩放心,我會分寸行事。而且,這事,我會叫太子先出面得罪,再由殿下收尾,合攏銀礦。」
懷素對他這些手腕也不苟贊,又是沉默一陣,才慢悠悠道:「不管你要做什麼,收攏礦藏,也終不過是將白銀從私人手裡搶到國庫里。」
「可,無國哪有家。」
「據我所觀,白銀價高,基本都用於官府內部的資源交流,民間偶有交易也多以碎銀流出,百姓交易,價低而多用銅錢或紙鈔。這白銀金錠,怕根本到不了他們手裡,即便到了,依然會被割裂成碎銀使用。」
「正是因白銀短缺,才造成價位奇高。」
「可我國礦藏並不豐富,僅僅通過私礦收歸公有,怕也不足以支撐你們想要的『銀本幣』?」
「自產不夠,就要海外輸入?」
「海外?」懷素略一驚異。
「是啊,海外。」少年淡淡一笑,「聖祖禁海,而今我們想開海貿易,通過絲綢和瓷器,換取白銀流入。」
懷素:「有明以來,就禁銀保鈔,你覺得有勝算嘛?」
少年:「我有幾分勝算不知,但我有你們,大明有你們。」
懷素失口一笑,無奈搖頭:「我可算知道,襄王爺為何事事都依順你了。你總是有理,也總顯得全對,無法抗拒。」
廉衡跟笑:「我就當您,是在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