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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小作商議

  關於明胤,在座幾人存而不議。

  趙自培忽而岔話:「最近盜賊四起,順天府衙都開始重金懸賞,捉巨盜了。」

  錢輅:「劫富濟貧不捉也罷,也不看他們盜的都是些什麼人?若非偷到敖相爺頭上,順天府衙會管這茬子?」

  周遠圖:「靜仁,你這話可不對,俗語云『國不可無法,有法而不善與無法等。』我大明乃法治國家,官者本身若都欺公罔法,何來黎民循矩守法?」

  錢輅微垂著頭,長嘆一聲:「唉,算了,不提他們也罷,還是說回銀鈔好了。」

  相里為甫適時道:「收繳舊鈔,除尤孟頫,老夫再說一個。」

  錢輅:「請相爺賜教。」

  相里為甫:「金翼。」

  錢輅、趙自培:「金翼?」

  沉寂一刻鐘,周遠圖方沉吟道:「相爺之意,可是,在尤大人兌換舊鈔過程中,明鏡司幫襯監督?」

  相里為甫點頭:「一則他們正身不久,二則陛下剛好又在各大州府新設了明鏡司分屬,都說法久弊生,而這監察機構正是鳧雛一隻,迫不及待想新硎初試,借他們監督十有八穩。換鈔過程中,各州府官員但有不尊寶鈔兌換比例、拶榨百姓者,民眾即可去明鏡司揭舉,再由各州府金翼直接飛書總司監譚宓,由其稟明陛下,嚴於懲處。如此,寶鈔收繳過程中,阻力能減八分。」

  錢輅由衷一贊:「高招。這金翼勢頭正旺,個個想立功上位,此乃他們絕佳機會。」

  趙自培跟贊:「確實,金翼手腕狠辣,目今已是人人畏怕,由他們監督無異如虎添翼。」

  周遠圖望向廉衡,見他淹淹悶悶並無言論之意,這便又道:「老夫二惑:寶鈔印製工作是集於京都一處,還是將版模下發於各地?如果下發各地,如何保證模板安全?」

  錢輅:「肯定不能集於京都一處,否則路上運輸也是個大麻煩。但也不宜過多,兩京十三省,挑三四個重要州府印製,出庫下發,即可。至於控制嘛,就要從模板、紙張、夜光粉等原料上來把控了。所有原料必須統一來源於戶部,必須要造冊登記,哪怕用一張紙也要雙向登記。環環牽掣,尚能起到監督效用。」

  趙自培:「如此大換血,估計要好好綢繆了。」

  一眾點頭。

  周遠圖再道:「老夫三惑:也是敝人看來最重要的,是寶鈔發行數量如何調控?以什麼為憑據,來制訂發行總量?」

  錢輅自得一笑,從懷裡掏出厚厚一本揉皺的手冊:「廉弟三年前就來信,托我根據云南實際經濟民業、百姓購買力和紙幣流通情況,測算寶鈔最合理流通量。我用了三年時間,大體已摸出了規律,套用此規律,給我半年時間收集各州府民業運營情況,我便能將兩京十三省所需數目,大概測算出來。」

  相里為甫肅容發問:「你這數字,有多可靠?」

  趙自培:「我也有此惑。」

  錢輅自信地道:「我無法擔保我所測算的就是真正的投放量,但也絕非空算虛算,最差,肯定比朝廷無度印鈔、不合理印鈔好出兩倍。」

  一眾沉思默慮。

  少停,周遠圖最後發問:「老夫最後一惑:小相公打算如何穩定白銀與寶鈔間的交易平衡?」

  廉衡盡量坐端整些,道:「方才我說,要最先動相爺下轄的工、刑二部,原因,就在這最後一問。」他頓了頓,徐徐不迫深入解釋,「想要寶鈔穩定,必須有金銀作為儲備幣來保證寶鈔價值。金,過於稀缺此處不談,這便說到銀。但因囤積居奇,或窖藏收藏,以及禁海禁貿,使白銀也變得異常奇缺。物以稀為貴,當白銀出缺,一兩白銀所兌換的寶鈔或銅錢,就會畸高。反過來說,正因銀價畸高,使得寶鈔大幅貶值,賤薄如紙不為百姓所喜。因而,在鈔行之前,必須先保證銀儲。」

  周遠圖忖了忖掌:「看來,輪到我出面了。」

  廉衡微微擺手:「您老先不急露鋒。」

  趙自培:「你想開海貿易?」

  周遠圖:「早該開了啊。」老人頓了頓,長嘆口氣,「我大明坐擁四海,倘使朝廷節用以愛人,使民以時,各級官員又能清廉自守,廣開絲綢、瓷器和茶葉通商諸邦,豈能不富甲天下?何至於國庫虧空,量鑄寶鈔以掠民?正所謂『片板不許下海,艨艟巨艦反蔽江而來;寸貨不許入番,子女玉帛恆滿載而去。』禁海閉關,鎖住的,其實是我們自己。」

  眾人又是好一陣沉默。

  末了,相里為甫也油然嘆息:「『寇與商同是人,市通則寇轉為商,市禁則商轉為寇,始之禁禁商,后之禁禁寇。禁之愈嚴而寇愈盛。片板不許下海,艨艟巨艦反蔽江而來;寸貨不許人番,子女玉帛恆滿載而去……於是海濱人人皆賊,有誅之不可勝誅者。』這是謝老,數年前一再申論的昌言,可惜非但無人理會,反遭下獄嚴誡。半年前,邵邕、楊孔岳給我來信時,也皆有提及此論,如今為人一提再提,開海,確實是時候了。」

  趙自培憂思忡忡:「可倭患,嚴重如舊,真要開海,我怕……」

  廉衡:「開海肯定是要開的,同外番互市的白銀流入量,是銀礦開採數十倍甚至數百倍,不消三年,銀儲足以保證。且這更能刺激民業,繁榮經濟。至於倭患,」廉衡望向相里為甫,終是恭敬道,「相爺既已綢繆三年,要不,給我等講講近況?」

  相里為甫瞥他兩眼,這才望向眾人:「邵邕楊孔岳,同周大人一樣,主攻海貿海禁,但葉岐和鄧英章,這三年,實際上配合著胡承汝,在東南積極抗倭。」

  趙自培周遠圖失口一笑。

  趙自培:「怪不得,自去年起頻頻聽到抗倭捷報,原來是猛虎獵豹早就奔赴了海上。」言訖,他望向廉衡,「駙馬爺啊,你可瞞我夠深啊。」

  廉衡眯眼一笑:「您應該說,相爺和襄王殿下,做大事,不屑予我等細商量。」

  在座三人一聽便懂,原來大業,乃由明胤、相里為甫聯袂成雲。

  周遠圖抿口茶,再問廉衡:「不需我出面,那你要如何拋出開海這茬?」

  廉衡緩緩道:「一呢,七年前轟動浙中的『爭貢事件』,替死官員里有一位叫陳言錄的,不巧,是我弟弟陳應時阿父,我呢,有冤必張,將此事調查了個一清二楚,涉事人除汪忠賢外,還有一直吃著巨額朝貢貿易私利的工部兩貪吏;二呢,殿下替晚學不小心捉來一個人,就是那位福建最大的私貿頭頭,梁道乾。」

  一眾瞬時啞寂。

  錢輅回緩良久,方追問他:「當真生擒了梁道乾?就那個臭名昭著的海寇?」

  廉衡點頭。講真,他對明胤,已不知該付以何種感情了,即便自己對他有所保留,不予全信,可這位爺,愣是潛移默化中令自己生出「雖死難報」之念頭。他料定周遠圖回來自己要碰海了,便於事前醞釀近一年,一舉將梁道乾打了個措手不及,由九宮門千里密押回京,備自己留用,拋出今日所求。

  較聰明、決斷力和行事周密度,他廉衡差其甚遠。

  錢輅再度追問:「那刑部呢?刑部你要如何動?」

  廉衡:「我有一箱上等純銀,產自嶺南私礦。」少年垂著眼瞼,撮著手指緩緩道,「除刑部外,可能,還要禍及一位皇儲和個別勛戚。」

  在座再是一怔。

  這小子,這吃天的心啊。

  廉衡:「一旦開海入銀,加上私礦全部歸公,要不了三年,白銀儲備足以支撐寶鈔體系。寶鈔有了根基,民生才能維穩。」

  相里為甫:「你既做好綢繆,叫我來,是為吃顆定心丸?」

  廉衡點頭:「論及了解陛下,無人匹敵相爺。因而我想問您,私礦一事,一旦牽連皇儲,陛下將會如何?是要枉殺忠臣還是罰子殺貪?」

  相里為甫沉吟良久,反問:「看你站誰的立場,提出此事?」

  廉衡:「東宮。」

  錢輅詫道:「你想讓太子爺拿起剪刀,絞向自己的刑部,不太可能吧?」

  廉衡:「他會絞的。」

  相里為甫:「若由東宮出面,當是,殺貪貶子。」

  廉衡再問:「爭貢案,就目前情形,相爺以為,我提了,汪忠賢能傷損幾度?」

  相里為甫:「最多傷他一口元氣。」

  廉衡這便望向眾人:「那諸位以為,梁道乾,我是要陛下抄他家好呢,還是,派他家人交贖金好呢?」

  錢輅直腸子道:「當然是抄家,嚴懲不貸,警告更甚。」

  趙自培搖頭沉吟:「敝人以為,這,也只是處理了一個梁道乾而已。更多的梁道乾,怎麼辦?只怕會更加激怒他們。」

  錢輅:「如不重懲,只會叫海匪更加猖獗。」

  相里為甫說話了:「招降,如何?」

  錢輅:「招降?」

  趙自培:「方才我也想過招降,可,有明以來招過數次,卻幾無一次成功,或半途逃跑,或詐降而裡應外合,攻城掠資。」

  廉衡緩緩道:「梁道乾,只是七大悍匪里的典型。我查過其人,因私貿而不為朝廷容,才移居海島從事海貿。其人並非無惡不作,也非臭名昭著,臭名呢,多由我們國人冠上的,相反,他其實威信極高,短短十餘年內,近有八萬軍民從廣東渡海投奔於他。」他頓了頓,望向一眾,「晚學以為,以殿下鋼鐵手腕,活捉這七大匪寇,亦是能辦到的,可他為何,偏偏只捉了個梁道乾塞給我?」

  周遠圖:「殿下,也意在招降。正如小相公所說,襄王爺傾出九宮門力量,必能將這七悍匪盡數捉拿。可捉了這七個還會有另外七個八個。解決問題的根徑,不在捉不在殺,不在這以暴制暴。」

  趙自培出言補充:「確實不在捉不在殺。這梁道乾為人還算周正,為匪既是被迫,招降可能性就大,將他那一隻力量拉回給朝廷,用於對抗其他頑寇,是極有好處的。」

  相里為甫反問廉衡:「你覺得呢?」

  廉衡:「不能殺盡,殺盡他們,別國海寇,會反占我國海域。」

  末了,相里為甫深長一句:「海寇,是件從長計議大事,攸關沿海百兆子民。遠非我等,山高水遠嘴上說說這般簡單。」眾人沉默聽訓,不再紙上談兵,右相爺抻抻廣袖,望向廉衡:「但有所求,老夫自會相助。」

  廉衡揖手施禮。

  漏盡更深,相里為甫這便起身,施施而去。

  其餘幾人,也就少年想下的雨,大概已釐清些了,只待隨事而動。

  周遠圖最後離開,臨走時,他問廉衡:「右相爺,這是站,襄王殿下了?」

  廉衡微微一笑:「相爺頭頂,只有真龍天子,這一朵雲。」

  周遠圖嗔他:「你這話,諷刺味依然很足。」

  廉衡:「那也是因相爺無敵金手腕啊。」

  「怎麼?」

  「暗裡,他配合殿下整飭衰政,明裡,卻讓相里康追隨太子。您老想啊,將來不論誰升儲御極,他相里家,光耀永存。」

  周遠圖笑了笑,意味深長道:「能讓相爺降格來此,究竟是你厲害?還是襄王厲害?還是事情全貌,我們這些外人,一隅都不曾窺到?」

  廉衡:「人不可能,窺清一件事情全貌的。」

  周遠圖:「這話,小相公豈非不是說給自己。」

  二人相視一笑。

  周遠圖望著榻上少年,不無憂慮:「不怪我說你,要說方才,我們四個老中青,端端正正坐如松,你一十七八歲少年郎,如何擁裘圍爐,連地都下不得……」

  廉衡攔他:「您又開講了。」

  周遠圖情知說也白說,只好轉道:「殿下去了雲南,你怎沒跟去呢?」

  廉衡悻悻然,顧自解釋:「他打頭,我墊后。」

  周遠圖哦了聲:「打算啥時候去?」

  廉衡:「待私礦這事扯起來,就走。」

  周遠圖:「扯出麻煩來,你就拍屁股溜啦?」

  廉衡嘿嘿:「爛攤子當然要太子這號英雄收拾了,我一弱青,躲得清閑。」

  周遠圖:「你呀……行了,我也不擾你了,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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