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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太倉銀鼠

  金翼切開的官銀茬面,白灰清晰交界,巨大的視覺衝擊,令在場所有竦然一怔、聲息不聞。

  新切白銀,未經外露氧化,面檔細膩色澤光亮,但鉛、錫、或銅則呈青灰色,發暮。而今面前官銀,界域分明的茬面,明告在座,官銀,竟被「灌鉛」造假。

  眾人驚楞好長一陣,趙自培率先穩住心神,急令金翼將剩餘七粒官銀全部切開。十錠竟有八錠灌鉛。

  在座臉色全數死灰。

  趙自培擦掉額頭層層冷汗,強行穩住自己,再令金翼將從東宮借來的十錠白銀一一剖開,一查究竟。

  竟也有灌鉛之銀兩錠。

  眾人早已冷汗泡身。

  趙自培和蘇學岑深沉對望一眼,互相點頭,將所有切開的銀錠置於方形木盤內,蓋上紅綢,急欲進宮告急,刻不容緩。並下令其他幾位陪審,原地不動,在他二人領旨回來之前,出恭都不允許。

  金翼小首領韋傑,在蘇學岑授意下,遣送了一名侍衛去東宮緊急稟明情狀,自己則彎刀懸腰,盯視著其他幾名陪審,謹防風吹草動。

  養體西暖閣的明皇,昏沉沉方方睡醒,聞聽急奏,蹙眉頗不耐煩。伴側侍侯的汪忠賢,度情之下,剛欲退出去斥退二人,卻又被明皇叫住,王吞掉一顆大補丹,直覺精氣一振,遂道:「擺駕武英殿吧,朕倒要看看,他們都調查出來些什麼了。」

  汪忠賢「唉唉」應是。開嗓喚輦。

  武英殿,趙自培蘇學岑行罷大禮,跪地不起。明皇瞥眼二人,叫他們有話直說。

  二人再次對望。便由趙自培一一掀開三盤紅綢,爾後將那盤太倉官銀舉至頭頂。垂目靜聽蘇學岑,聲色不穩地慢慢道明原委真相。

  明皇起先雙目一怔,彷彿還未想明白什麼情況。爾後,臉色滴水,滴冰,直至鼓目爆睛,直至赫然盛怒,滿臉殺氣。

  「膽敢,膽敢……」

  明皇一腳踹翻汪忠賢端過來的一盤官銀,連帶汪忠賢都「哎唷」一聲栽跪階下,卻也只敢跪地驚顫不止。

  明皇扶著龍椅,一字一咬:「竊國賊子,膽敢欺負到朕的頭上……」言此,趙自培日前那句「可見陛下大權旁落到何種程度」,再度耳房轟鳴,當此時也才切切實實扎到明皇聖心深處。

  王突然間就又暴怒吼叫:「査,給朕査,查完給朕殺,殺。」

  兩聲「殺」,回蕩在殿宇之內,刺耳驚魂。

  當晚消息傳來,廉衡驚站而起。少年唇角翕動,最後也只失語。

  這件明胤留給他的禮物——紀家,原來在「官銀灌鉛」這一驚天大案上呢。少年始料未及,也更猜不著結局。

  月前,廉衡從群芳園紀瑾手底,將瑤倌接走之時,伸指點了點毒蜂,彷彿點在了其人生死簿上。少年原想,在目前情勢平穩運行之後,一件一件來,先待陳言錄「爭貢一案」平反之後,再通過漕運翻倒胡惟仁,最後再通過糾察戶部賬本子放倒紀瑾父子。孰料,明胤雙手一送,在他鑽營賬本子之前,就率先將紀瑾送予他祭刀。

  實打實的斷頭台「祭刀」。

  關於白銀鑄鉛摻假,民間偶有,但官銀還從未有人敢如此膽大包天。

  只能說紀瑾本就不壽,又生生被明胤和廉衡快速掐短。

  五年前,紀大公子入職太倉庫后,眼底真金白銀日日晃過,豈無動心之理。而他這人好賭好鬥好色,業餘愛好只有一個——揮金如土,紀盈偌大家業,哪夠他三個兒子霍霍。是以,這位公子就將主意打到了官銀之上。

  有明以來,就禁銀保鈔,因而白銀作為非法定貨幣,並無專門鑄造局鑄銀;加上大明銀脈稀薄,自采匱涸,也就不用專門的鑄造局來進行龐大的鑄銀工作。此處留意,不是大明不想,而是大明沒有,是以不需用。

  如前文所析,大明極度缺銀,這也是明政府為何禁銀保鈔之原因。當然,此處不考慮民間流通窖藏的、通過私自海貿而從外邦獲得的大量白銀。

  因為不需用,戶部就直接在收納國家白銀的太倉庫眼巴前,并行建立了一座「太倉銀作局」,專門進行官銀熔鑄——既負責熔鑄坊間碎銀碎錠,更負責澆注全年全國礦脈挖采來的幾十萬兩銀粒。

  因太倉銀作局可借「火耗虧損」進行公然貪污,朝廷千防萬防也還是防其不住,因而這乃一人盡皆知的「肥差」,為此肥差,敖馬兩黨、甚至功勛宗戚,曾幾度互打出手,可見這一肥差之美味。是以,白銀粒粒在冊登記的太倉庫紀瑾,卻只能幹看。

  但這位公子是能幹看的人?!

  肥差兩年一換,時年肥差接管者是馬萬群門生,王恩。

  擠走,不可能。那就拉攏。

  紀瑾三番誘勸,但其人就是不從。不從,並非清廉,只是不敢。紀瑾渾身解數使盡,本欲作罷,孰料被其知曉了王恩有「男風」之好,只是時常光顧春林班,很少光顧他的群芳園。紀瑾當機立斷,重金從民間募集了兩名絕色少年,設計令二人與王恩來了個「偶遇」,王恩自然而然地落入了圈套。

  但想讓王恩參與到他誅族計劃中,只以美色誘之,還不足夠。因而紀瑾罔顧人命,略施一技,令其中一個「美人」直接猝死在了王恩床上,人命官司脅身,還是「男色」官司,紀瑾甫一威脅,王恩只能屈從。

  以是,官銀鑄鉛,在五年前就這樣悄然開始。

  當然,如此大膽操作,紀瑾是不會告訴他老子的,否則,紀盈如何能縱容他埋下如此滔天巨禍。

  造假之前,二人先將不合之眾暗中排擠出去,最後將鑄銀人員全數換成自己人或已被收買的銀匠。

  起初,他們也只敢百錠里摻一錠,半年後,見平穩無異,也就敢五十錠里摻一錠,再後來,就變了二十錠里一枚,及至現在的十錠里一錠。當然,一切大前提,是分配給明皇內廷庫、後宮用度、各皇子親王、及四品以上要員的例銀俸銀是絕無一粒摻假的,畢竟紀瑾再想吃天,也怕死。

  因而摻假之銀,只限於佔三分之二的、供朝廷內部調動交易的白銀。

  言及此處,問題一來了,貪贓官銀者,比比皆是,官銀民間從不流通,因而要麼窖藏不花,要麼重鑄。一旦重鑄,鑄鉛秘密就能發現,卻為何無一人舉報?因為沒法舉報,誰吃飽了撐得,敢熔鑄官銀。能熔鑄官銀的唯一合法機構,只有大吃特吃「火耗」的太倉銀作局。私人熔鑄,只能說明這銀子已為「私有」,換句話也即貪污。

  所以自然無人舉報。且,毫無舉報之必要。即便是鑄鉛白銀,貪到手,他們還是拿到了白銀,只不過白銀純度「欠佳」罷了。何必自斷財路。

  這是紀瑾等人能「大幹」五年的原因,且呈愈演愈烈的趨勢。

  言及此處,問題二跟著來了。髒心臟到最後,也只是敢十錠里摻假一錠,何以陪審官在太倉庫隨意抽取十錠,十錠能有八錠鑄鉛?何以太子東宮的例銀,包括明皇內廷庫銀錠,也皆有鑄鉛之銀?

  這就得問明胤了。

  在廉衡將紀瑾生死簿點中之前,襄王爺就早讓狸叔安排好一切。

  廉衡對於紀瑾之厭,可比敖放強烈多了。襄王爺既想成全他,亦成全朝廷。

  是以在今年甫一開年,太倉庫開始向各宮各府發放例銀時,就已將「鑄鉛」白銀髮放到了各個本不會出現的至尊至貴的人手中。

  今日這位陪審提出在太倉庫取官銀十錠,又正好能順手抽中這些鑄鉛銀,說這位「陪審」不是故意為之,誰能相信?

  廉衡自然不信。

  但旁人信他便好。

  就像跟隨康王爺二十多年的老管家,是九宮門的人,誰能相信?

  廉衡自然相信。

  但旁人不信最好。

  話及此處,提帶一句,淮王爺和康王爺反應過來老管家有問題時,也只是在事發數日之後,老管家在地牢憑空消失之時。

  言歸正傳,官銀摻假,皇權被犯,明皇盛怒之下的一聲一殺,甚至凝固了流雲。趙自培等宦遊近二十年的老臣,開始真正的驚悚不安。彷彿回到了昌明十年,回到了那人人自危的局面。

  若說康王犯事,王尚可原諒,一他是皇子,二,也即最重要一點,康王之貪,好賴貪給了「自家」,貪給了朝廷國庫,無論如何,對於明皇,這是一個「進」的結果。但官銀鑄鉛,這人若非皇脈,就只有斷頭台一個去處。因為他們偷到了明皇眼皮底,偷到了皇家,且不說這是一個致命的、白銀「出」的結果,更在於這對明皇的打臉,是誅族的。

  殺聲回蕩之時,原本分撥而用的三法司(一撥探查屍源及懸案,一撥勘査私礦)迅速聚合,無需王下怒旨,各自紛紛停下手頭工作,全部,全情致力於糾察官銀造假一事。

  不肖多說,太倉銀作局的鑄銀匠、前後三任「局司」將無一倖免。

  金翼全員出動,將五年來,負責鑄造銀錠的所有銀匠,辭職的在職的,僅用兩天時間,就全部緝拿收押;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所有堂官全員出頭,聯力將前後三任「局司」——不管是在京輪職為戶部郎中的王恩,還是升遷而赴職他鄉的另外兩局司,盡皆在三天內給快馬羈歸。

  如此情勢和鐵證之下,誰還敢再隱瞞一字。

  誰還再敢袒護一個。

  王恩極刑之下,將原委從頭至尾細供一遍,如何開始、如何造假、如何分成逐一道明,並簽字畫押。而接他位子的兩位局司其中一位自然而然跟著貪,另一位雖未貪拿,卻也在身家老小性命遭脅之下,選擇睜隻眼閉隻眼。

  事情班班可考,三人無一可活。

  至於紀瑾……在敖廣無奈放棄了他的「錢袋子」以後,紀盈也只剩上奏豈死,但求明皇留紀家最後一丁血脈,即紀家最小兒子紀忝一條活口。 ——

  《明史·職官三》記載:銀作局,掌印太監一員,管理、僉書、寫字、監工無定員,掌打造金銀器飾,供應內宮。本文,因劇情要求,將銀作局演化成了太倉銀庫的平行機構「太倉銀作局」,專門用於熔鑄官銀的機構,大家當故事看看就好,莫被俺誤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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