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密林深處, 哀嚎低吼不斷,肉.體凡胎無可避免地陷在自己的靈海幻境,每個人心境不同, 遇到的危險不同。


  作為進入不歸穀的重要關口, 不歸林便是來人都要經受的一關,名為叩心關。阻擋人腳步的往往是執迷與愚昧, 想要撥開雲霧,首先明心見性。


  一片混亂中, 淮縱雙目緊閉,同樣被幻術影響, 從棋道山借來的道棋有澄心醒神之效, 此刻在她腰間閃爍著微光。


  她的幻境和尋常人不同。那是少年時期,第一次得知蕭行要去四海最大的女子書院讀書,淮縱名義上身為小侯爺, 自是不能陪同。


  暮春時節,蕭行著了一身清雅如蘭的春衫來侯府見她, 膚白貌美,十一歲就有了旁人驚歎的資本, 春風拂麵,她來時, 淮縱還沒從榻上爬起。


  凜春侯昨夜無端發了高燒, 鬧到很晚才睡下。蕭行貴為皇家郡主,耐著性子在門外等了一刻鍾,裏麵的人仍沒半點動靜。


  年少氣盛, 最後蕭郡主打著看望未婚夫的名義推開了門,阿薛沒攔住,讓人溜了進來。


  “好呀,你要睡到什麽時候?”年幼的蕭行坐在榻沿不知從哪抽出一根羽毛,撩過未婚夫秀氣的臉頰。


  淮縱困得睜不開眼,沒耐煩地蹙了眉,嗓音沙啞:“別鬧。”


  當時還不懂何為性感撩人,隻聽著這樣低沉微啞的音色,秀美的女孩子默默紅了臉,盯著她瞧了會兒,小聲吩咐貼身婢女備好了溫熱的蜂蜜水。


  燒雖退了,喉嚨卻幹啞微疼,淮縱咳嗽著醒來,咳得狠了,眼角浸出淺淺淚花。


  “阿縱,你又病了嗎?”


  女孩子端著水杯伸手攬住昏昏沉沉的少年:“不是渴嗎?喝呀。”


  聽出她的聲音,淮縱表現地格外乖巧,低頭就要去叼杯沿,被蕭行製止看似不雅實則很瀟灑利索的動作:“別亂動,我喂你喝。”


  甜甜的蜜水被小口小口飲了,人生極少這般貼心伺候人,蕭行覺得新鮮:“阿縱,你好乖呀。”


  空杯被放在不遠處的茶桌,沒想到淮縱意識不清耍賴地抱緊她。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懶洋洋地倚過來,看在她昨夜生病今晨沒睡醒的份上,單純心善的蕭郡主縱容著沒把人推開。


  淮縱樂得在她懷裏貪婪地嗅著清香,和欲.望無關的親昵,構成了少年時代簡簡單單的喜歡。


  婢女自覺從房間退出去。


  “阿縱,明天我就要進書院苦讀了。”


  半睡半醒,淮縱如幼獸一般哼唧兩聲,拿臉頰蹭了蹭她側頸,癢癢的,蕭行忍俊不禁,手拂過她耳邊發絲,很是清甜的調子:“阿縱,你到底是真困還是在裝睡呀?”


  她捏了捏少年的臉,手上的觸感光滑柔軟,又摸摸她的頭,撫了撫她幾乎沒多少肉的脊背,依依不舍略帶羞澀地把人放平。


  掩好被角,不甘心地用指尖點了點未婚夫額頭:“真是個病弱的小懶豬。”


  到底孤男寡女且有婚約在身,作為出身尊貴的皇家郡主,蕭行滿打滿算坐在榻沿呆了三刻鍾,再逗留下去恐怕於理不合。


  等不來淮縱睡醒,她好生苦惱地起身,回頭不放心地望了眼,那人眼睛閉合,長長的睫毛有種女孩子的柔弱美。


  “我真的走了哦,不在你身邊,千萬不要每日每夜的想我……”她睫毛低垂,輕輕顫了兩下:“也不準不想我。”


  風從雕花窗子吹進來,床帷浮動,少女輕手輕腳關好門,睡在床榻的人頂著張稚嫩純真的俏臉,嘴裏嘟囔了一句‘阿行’,翻身沉睡。


  醒來,直接忘了此事。


  這是存在淮縱記憶深處模模糊糊的影,在幻境顯得真實而清晰。


  翌日,得知蕭行要去紅妝書院進學,她眉頭皺在一塊兒,連平素最愛吃的糕點到了嘴裏都沒了滋味。


  從四歲起,她和阿行形影不離,赤著腳坐在蓮花池前,細瘦的小腿吊兒郎當地晃動:“阿薛,這日子是不是靜了點?也太乏味了。”


  阿薛一眼看透她的心思:“誰讓郡主來時,侯爺睡得昏天暗地呢。”


  淮縱一巴掌拍在腦門,深以為憾。望著水池裏遊來遊去的錦鯉,再看看自由翱翔天際的飛鳥,年幼的凜春侯感受到女扮男裝的層層束縛。


  紅妝書院是女子求學之地,也不知去了那有沒有不長眼的敢欺負阿行。左思右想,她覺得不能坐以待斃,給自己‘男扮女裝’找了無數個借口。


  況且,她本來就是女孩子嘛,也不知阿行見她穿女裝會是什麽反應?

  “嘿嘿,就這樣決定了!”


  “啊?侯爺又想做什麽了?”


  不做什麽,穿女裝光明正大進書院找阿行呀。


  淮縱這天的打扮活脫脫是個小仙女,阿薛趕鴨子上架替她上了淡淡的妝,想方設法弄到了書院的學子銘牌。


  於是拿著銘牌,淮縱眉眼帶笑地進入書院。


  乍一邁進去仿佛進了一處花海,她瞧著別的少女甜美秀氣,殊不知在旁人眼裏,這個穿著長裙的同齡人簡直是最美的小仙女。


  飯堂,她找到蕭行的時候,蕭行正被人推推搡搡險些跌倒,見到這一幕,她氣得登時就炸了。


  “嗨!你們怎麽回事?這麽多人欺負她一個,還講不講道理了?!”


  清脆如玉的嗓音,天真無邪的麵容,明澈含怒的眼睛,蕭行回眸望去,如何也料不到她的未婚夫穿女裝是這副天然去雕飾的模樣,驚得失了言語,私心裏竟喜歡的不得了。


  未婚夫來了,找場子的事自然由她來做。


  蕭行嫻靜優雅地杵在身側,看她趾高氣揚伶牙俐齒,說得對方惱羞成怒,若非巡視飯堂的巡邏衛出現,沒準還得動手。


  眼下巡邏衛出來維護飯堂秩序,淮縱狠狠瞪了找茬的女孩子們一眼,凶巴巴的,奶裏奶氣,又乖又不好招惹。


  蕭行拉著她衣袖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淮縱唇角微彎,做足了討好未婚妻的派頭:“阿行,我來陪你用飯了。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我好不好?你想不想我?”


  瓷勺攪拌著冒熱氣的羹湯,蕭行彼時尚且羞澀,因她看來阿縱穿女裝比穿男裝更惑人,她俏皮地不想直白承認,反問道:“你說呢?”


  “我自然是好的。”淮縱挺直身板,低聲道:“我若不好,怎麽配得上你?你又怎會想我?”


  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穿襦裙,她不自在地扯了扯裙角,看出她的拘束,蕭行掩嘴笑:“挺好看的,怎麽想出這麽個鬼主意?不怕被人識破身份遭取笑嗎?”


  “唔……”拍著未發育好的小胸脯,小侯爺靦腆一笑:“剛出門其實是怕的。”


  聽她說怕,蕭行眸光柔和,心底生出無限的感動。少年情分至深,她自是憐惜這人。


  哪知淮縱話音一轉,朗聲道:“不過見到阿行我就不知為何要怕了。我來是要見你,與旁人有何幹係?阿行,以後在書院的每一天我都來陪你用飯,可以嗎?”


  “好呀,隻要你不怕,盡管來就是。”


  吃過飯,淮縱陪她逛了逛書院,離開之前,臉色頓沉背著蕭行找人去約架。打完了就跑,被打的一臉懵,隱約曉得惹了不該惹的人了。


  有她護著,蕭行隱瞞身份在書院過得風生水起,才名展露的同時越來越多的人曉得,小才女有個五官精致脾氣有點衝的朋友。


  頻頻有人和蕭行問起,蕭行笑而不語,破天荒地嗔怪未婚夫穿了女裝也能招惹一群小桃花。


  皇家郡主多早熟,情商比舞文弄墨舞刀弄槍的小侯爺多了不止一丁半點。


  淮縱隔三差五來找她,時值盛夏,萌生了要去阿行書舍逛逛的打算。她戴著蕭行送的竹簪,穿著長裙,打扮的漂漂亮亮,仗著幹脆利索的身法,成功混了進去。


  不成想,撞見蕭行解衣沐浴。


  ……


  幻海迷離,不歸林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肝膽俱裂,有人自絕生機。


  五個孩子看起來像被恐懼支配,深陷幻境無法自拔,口口聲聲求尊主饒命,可見內心深處對那位尊主懼意深重。


  龍衛軍副首領揮刀砍向同袍,雙目圓睜,手起刀落濺了一身血。


  三百多人,三百多場光怪陸離的鏡像。


  血腥氣充斥在半空,淮縱呼吸倏爾一沉,竟是轉眼從十一歲回到了七歲那年。


  七歲,猛虎撲食。


  她悍然拔.劍,沒能救了想救的人。


  人間的歡與悲,樂與苦,積壓在胸腔,眼前血肉模糊,拿劍的手青筋畢露,她差了一步,隻差一步就能從虎口救下阿行。


  “不,這不是真的……”


  道棋在昏暗密林光芒大盛,一口血須臾從嘴裏噴出來,鏡象破碎,淮縱麵色慘白地睜開眼,鈍痛連綿,好長一段時間沒分清幻境與現實。


  直到裹著煞氣的刀朝她劈來,她瞳孔微縮,下意識揮刀!


  麵對神誌不清自相殘殺的龍衛軍,淮縱靈海清明,反手將人打暈。


  三百名龍衛軍,沒能進穀,死傷各半。昏迷躺下的人越來越多,劈手拍在小女孩後頸部。


  本以為人立時就能倒下,哪知小女孩緩緩轉身,雙目失神,不知在幻境看到什麽,一言不發朝她衝來。


  這根本不是孩子能施展出的功力。


  好在淮縱根本沒把她看作尋常稚子,用手不行,改用刀背。快準狠地用刀背劈在她後頸,人頃刻倒下。


  她鬆了口氣,如法炮製地擊暈她身邊的大花小花。


  短短半個時辰,損失慘重。


  握著圓潤閃爍微光的道棋,淮縱心境沉穩,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七情六欲,種種畫麵,她看到的都是阿行。


  也正因為是阿行,所以到最後她打心眼裏不信阿行會被猛虎吞吃。會死在她麵前。


  有淮縱在,蕭行怎麽可能會死?


  她必會活得好好的。


  這是根植在淮縱心中永恒不變的信念。


  因為堅信,也因了關鍵時刻道棋明心見性,她醒了過來。然而更多人沒有那樣的好運。


  簡單的為傷患止血包紮,最後,淮縱來到小女孩身邊,手距離她的脈搏不到一寸,一雙血目猛然睜開:“誰?!”


  冷厲驚懼的聲音,尋不到一絲柔弱無害。


  淮縱笑了笑:“是我。”


  小女孩緊繃的心弦鬆緩下來:“原來是大哥哥呀。”


  她繼續用甜脆的音色喊人,淮縱樂得與她逢場作戲:“對,是我,你們陷入幻境無法醒來,我隻能將你們打暈了。怎麽樣,你還好嗎?”


  體質強悍的副首領受了她一擊仍在昏迷,稚嫩的孩子反而醒了。淮縱疑惑道:“你的眼睛……”


  “哦,我的眼睛看不到了。”小女孩頹唐地鬆垮了肩膀:“尊主手段還是一如既往地厲害。”


  她皺了皺鼻子:“大哥哥,我聞到了血腥氣,死了很多人嗎?”


  “對。”


  “活著的那些人呢?快把他們喊起來。隻要能醒那就是沒事了,尊主殺伐果斷,對穀外之人從不做斬盡殺絕之事,咱們這回保全了性命,肯定能如願進穀了。”


  眼角血漬已幹,她如今的樣子甚是可怖,眼睛看不到,心情並未受到影響,彎了彎唇角,憑著對氣味的感應‘看’向躺在血泊的死屍,隱有遺憾之色。


  “大哥哥,我好餓啊,還有吃的嗎?”


  淮縱心頭一緊,盯著她的眼睛,道:“有。”


  一塊發硬的幹糧被遞過去,小女孩柔柔道了聲謝。


  大花小花大草小草慢悠悠地醒轉,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大哥哥,幻術掌控不歸林,我猜……尊主還活著呢。”


  四個孩子齊齊打了個寒顫。


  對於不歸穀一門的事,淮縱沒有多問,轉身之際,她突發奇想:若不歸穀主仍在人世,豈不是活了三百多年?薑頌若活著,不歸穀為何淪為一片荒蕪?

  百思不得其解。


  活下來的龍衛軍被喚醒,睜開眼,四圍淒然。


  舉凡隱世門派必有護派陣法,不歸林以幻術結陣,殺一儆百震懾不請自來的世外之人。然而王爺中毒,他們有不得不闖的理由。


  淮縱掩下眼底哀色,埋葬了死去的龍衛軍,背負長刀看向蒼茫之處,擲地有聲:“進穀!”


  作者有話要說:在走劇情,會認認真真寫的,蟹蟹一直守護的讀者可愛們√.

  感謝在2020-06-05 14:04:23~2020-06-06 23:31: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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