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滴答。


  滴答。


  昏暗的山洞, 一滴滴心頭血滴落在古舊的白瓷碗,循環往複的聲音,不知今夕何夕。


  被束縛在木架的人長發披散, 胸口衣襟被暗沉血色浸透。


  濃鬱的血腥味和濃鬱的草藥味充斥交融, 小女孩將瓷碗放在一旁,搗藥的動作一頓, 眼角生出不耐煩:“大哥哥,哦, 不對,大姐姐, 大姐姐骨頭怎麽這麽硬, 真要餓死不成?”


  淮縱意識昏沉,譏諷地扯了扯嘴角。


  她不說話的樣子依舊好看,京涯撫著頭發慢慢平心靜氣。


  說實話, 她還真不想讓眼前這人就這樣死了。寂寞了多少年,天地忽然現出一抹亮色, 就這麽摧毀了,她舍不得。


  “你是除了尊主以外對我第二好的人, 我不殺你。”


  她繼續搗藥:“我不會讓你死,也不會高抬貴手放你出去。你看穀中清幽, 不如陪我度過漫長歲月, 我心裏隻喜歡你,你心裏隻裝著我,這多好, 和神仙眷侶有什麽區別?”


  “我愛極了尊主,可尊主眼裏隻有夫人,起初她待我溫和,就和你初見我一般,眼睛含笑,長身玉立,裹著一襲寬袍,肩窄腰瘦,是世間難尋的殊色。可惜了。”


  她輕聲慢語:“可惜我做了許多錯事,尊主不要我了。她把我趕出不歸穀,將我囚禁在如歸村。


  尊主觀星卜測天下,也不知她知不知道我已經踏出那座牢籠了。不僅如此,還找到了一生的歸宿。”


  提到一生的歸宿,她含情脈脈地看著淮縱,起身站在石頭上踮著腳尖撫了撫這人如玉的臉龐。


  眸子閃爍著妖冶的光,孩童的身量,成人的占有欲.望,搭配在一塊兒,看得人毛骨悚然。


  “你看,我的眼睛也能看到了,我本事是不是很大?就是棋道山的醫術,鮮冬族的蠱術,都沒我這雙妙手回春的手厲害。你不肯看我,是嫌棄我是小孩子嗎?”


  京涯好整以暇地用指尖沾了沾她被血浸透的衣襟,放在鼻尖輕輕一嗅:“你的味道真好聞,是赤子才有的味道。”


  淮縱忍著惡心緊緊閉眼,她渾身乏力,自從那日被京涯製住,她足足有半月沒吃過東西,渴了飲山泉水,餓昏了不知多少次。出師不利,她低著頭,養精蓄銳。


  “餓肚子的感覺很難受的。”京涯同情地看她:“怎麽就這麽想不開呢?尊主不要我,你也不要我,實在讓人討厭!”


  她說著討厭,卻是深吸一口氣以指點在身體穴道,最先發生變化的是她的頭發。烏黑的發一寸寸蔓延,如水底深處纏綿的海藻,身子慢慢顯出玲瓏曲線。


  難以忽略的裂帛聲傳入耳膜,她疲憊地伸了個懶腰,水蛇般的細腰不著寸縷,雙腿筆直,修長的手指輕佻地摩挲在淮縱下頜:“來,你看看我,我漂亮嗎?”


  身無一物的妖媚女子,在昏暗的光線掀唇淺笑,待她捕捉到淮縱眼睛一閃而過的驚豔和懼意,愛憐地湊近過去:“忘了告訴你,我駐顏有術,你看,現在的我,跟你是不是天生一對?

  隔絕人世的清幽深穀,窈窕惹.火的魅姬,冷淡孤傲的階下囚,多麽完美的組合,大姐姐,你若不肯要我,我可要想其他辦法了。”


  活了兩百多歲的妖孽毫無負擔地喊著大姐姐,她等了半晌,沒等來半個字。


  淮縱始終閉著眼。


  她冷嗬一聲:“你是心裏有鬼不敢看我嗎?!”


  那雙緊閉的眼倏爾睜開,看著眼前妙曼誘.人的身軀,如看死物。


  “好啊,我都做到這個份上你還不肯屈服,敬酒不吃吃罰酒!”京涯赤著身子煩躁地踢了踢散落在地的碎布。


  穀中活著的就她們兩人,她也沒有重新找衣服穿的打算,殊不知此舉更引發淮縱深深的厭惡。


  “你不肯屈服,那我就把你做成藥人,要你永遠都離不開我!”


  她受夠了寂寞的滋味,擔心把人折騰死了,生了會悶氣折身開始煉藥。


  這人心口帶傷卻不準她碰,動不動就要咬舌自盡,她隻能退而求其次煉製丹藥給她服用。多少年了,還是第二次對旁人有如此耐心。


  想到這,她眼角滲出一分柔情:“大姐姐身在福中不知福,回憶往昔,多少人不要命了都想與我春風一度,忘記問了,你喜歡男子還是女子?”


  淮縱不發一言。


  她不怒不惱,語氣帶了寵溺,自說自話:“男子有什麽好?你如果喜歡,我可以變得很溫柔小意,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你如果喜歡霸道的,我也可以很霸道,保管教你欲.罷不能。”


  說得累了,她從石桌拿了竹杯飲了口清泉,又從布兜摸出一塊肉幹嚼了。


  再次聞到那氣味,淮縱止不住反胃,京涯臉色變了變,似羞惱似難堪,可誰讓這人生得好呢?


  她壓下百般情緒,哄騙道:“你不喜我嚼肉,我也可以為你不再殺人啊。”


  一枚煉好的藍色小藥丸攤在掌心,她想聽她說句話,於是湊過去為她整理發絲:“來,吃藥。我還沒死,你也得好好活著。乖,我喂你?”


  “不用。”


  “你說話聲音也好聽,以後多陪陪我,如何?”她不想把人逼狠了,規規矩矩地把藥放在她手裏,解了兩邊的繩子,淮縱四肢脫力,癱倒在地。


  在她倒下之前,京涯穩穩地扶住她,倒真有點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意味。


  “別碰我!”


  京涯微怔:“你生氣的樣子和尊主有兩分相似。”


  她笑了笑,身子貼著她後背:“長得好看的人不管做什麽都好看,你還有力氣動彈嗎?再不服藥,就是我也救不了你了。”


  背部傳來的溫軟觸感,氣得淮縱咬牙切齒:“下.賤!”


  “我如果真的下.賤,早用藥讓你服侍我了,你說我下.賤,我可不依。”


  吳儂軟語,本該是教人心軟的語調,入了淮縱的耳,愣是化作靡靡之音。她軟著手將藥喂到唇邊,怕她噎著,京涯拿了竹杯喂她飲水。


  “放心,這是我沒用過的。”


  被看上的人嫌棄至此,難得她還能笑出來。


  清泉入喉,淮縱再難支撐,昏死過去。


  意識渙散前,她緊緊抓著京涯手腕:“我有心…心愛之人,你、死心吧……”


  手腕被不客氣地抓著,肌膚相碰,京涯心裏生出隱秘的歡喜,人倒了下去,她歎了口氣,小心翼翼抱她離開。


  “有心愛之人又怎樣?尊主有了夫人,我不照樣愛她愛得失了神智?眼下我不愛她了,因為我打不過她。


  我打得過你,我愛你好不好?你留在我身邊,我把我所有的都給你……”


  這些話淮縱注定聽不到了。


  她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來人躺在幹淨的竹板床,身上的衣服未動,衣襟染血,動彈一下心口都疼得難捱。


  “你醒了?”京涯長發及腰,遮掩了光潔的脊背,俯身將搗好的藥膏放在桌上:“我不看你,你自己上藥吧。”


  一百五十多名龍衛軍淒淒慘慘地命喪此人之手,哪怕她生得妖媚多情,淮縱依舊不能將她當做凡人視之。


  這就是滅絕人性的女妖。


  “你盯著我眼睛不眨,是看上我了嗎?”女妖恬不知恥地原地繞了一圈,絲毫不介意將身子全部的美朝她展現。


  淮縱慘白著臉從竹板床坐起身,麵無表情:“為何不殺了我?”


  “何必明知故問呢?”京涯坐在床沿心疼地看她胸口衣襟沾染的血:“你和其他人不一樣。


  你在我餓得受不了的時候把全部的糖送給我吃,你對我好,我怎麽會殺你?

  我殺別人是為了活命,你若像我一樣餓得久了,保不齊也會發瘋。


  戰亂年代,人們易子而食,城困糧絕,將士烹食人.肉果腹,哪個更殘忍?不都是為了活著嗎?

  我如是十世善人,就不會被尊主放逐囚禁於此。我不殺你,當然是因為喜歡你。你趕緊把傷養好,養好了我給你生一窩小崽子,怎麽樣?”


  “荒、唐!”


  “哎?你不信嗎?”京涯輕撫她單薄的背:“從師祖那代起,生子秘藥流傳於世。否則哪來的尊主?


  我得了尊主三分傳承,雖說傷了元氣功力大減,但煉藥的本事沒丟,再說了……”


  她目光透著審視:“你不是早就服用過那藥了嗎?怎麽,你不知道?”


  “什麽……”淮縱忍痛厭惡地將她推開:“說話就說話,離我遠點!”


  仗著年長她兩百歲,京涯選擇大人不計小人過,寬宏大量地退到小竹椅:“你昏迷時一直喊阿行阿行,阿行是你心愛之人嗎?


  你到現在都不知秘藥存在,要麽就是沒與人試過,要麽,就是試過了,而你喜歡的那個阿行身子未免太不爭氣了。”


  一隻手驀地捏在她喉嚨,淮縱氣急:“再敢對她不敬,我——”


  “你能怎樣?”京涯輕描淡寫地揮開她的手。


  “能對我出手,看來你功力恢複的很不錯。你要慶幸我無法出去,否則,就憑你傷重昏迷都要喊別人的名字,你的阿行早死了千次萬次了。”


  淮縱死死盯著她,唇角漫開血漬,把人氣得吐血,女子後怕地住了口:“哎呀,氣性怎麽這麽大,罷了,不擾你了,你自己療傷吧。”


  她匆匆離開,淮縱撐著細瘦的胳膊拄在床邊,沉吟良久,終是解開血衣。


  要早點好起來,要早日帶著五色石蓮回去。


  ……


  清風徐來,這是一座三層竹樓,淮縱處理好傷口,簡單梳洗換上放在房間的幹淨衣衫,撐刀走出門。


  她生來俊秀,如今打扮清爽,襯著白皙麵容無端多了分病弱美。


  女子聞聲回眸,頓時看得眼睛發亮:“不錯,尊主的衣服你穿著相當合適。我名喚京涯,京都的京,三點水的涯,你的名字呢?”


  “淮縱。”


  “哪個huai,哪個zong?”


  “秦淮的淮,縱虎歸山的縱!”


  京涯笑得嫵媚:“你又在後悔招惹我了?你可千萬不要後悔,你如果沒在村口送我糖吃,可能這會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一副蛇蠍心腸,難得喜歡一個人,肯對她好,換了旁人,八成要躲在被窩偷笑了。偏偏你,不知足。”


  淮縱薄唇輕啟:“你不是人。”


  “若是人,擁有人的軟弱和怯懦,早死的骨頭都被風吹散了。當人有什麽好?我活了二百多年,早膩味當人了。”


  此情此景,人生的全新篇章,女子不願多提,朝她招手:“快來,看我養的兔子,以後我們就吃兔肉、鹿肉好了。


  你這麽挑剔,幸虧我廚藝好,可惜有了孩子,我們的孩子無法去人世看一看。不過人世多無聊,沒什麽好看的。


  你來了這,哪怕不是我困著你,也出不了村子。除非……”


  她不抱希望道:“除非你就是尊主所說的命定之人。唯有命定之人方能解開布置在村子的困陣。”


  “命定之人……京涯,你不想試試嗎?”


  “試什麽?和你生孩子嗎?”


  淮縱臉色陰沉,扭過頭不去看她衣不蔽體的妖冶相:“試試出穀,試試離開村子,找回做人的感覺。”


  “出不去的。”她攏了攏身上透明薄紗:“我一輩子都無法超越尊主,她布下的陣法,我服了。”


  “可我必須出去!”


  “所以說,你還是心浮氣躁。等你在穀裏待個十年八年或許就不這樣想了。”


  十年八年……淮縱一陣眩暈。


  “我還沒問,你為何要找五色石蓮?”


  “為了救人。”


  “誰?”


  “我嶽父。”


  “嘖。”京涯不滿地瞥了她兩眼,淨在傷疤上撒鹽:“你不用提醒我你有心上人,你這輩子都出不去了,隻能選擇和我過完餘生。”


  “……”


  看她臉色委實不好,為免再把人氣吐血,她轉了話題。活了兩百多年的妖精,腦筋稍微一轉就想明白了,揚唇笑開:“淮小縱,你被人算計了。”


  作者有話要說:捉蟲。感謝在2020-06-07 15:37:26~2020-06-07 19:56:5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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