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行香子「9」
親自送李懷珠離開仙都宮后,傅蘊玉仍舊站在宮門前,看著李懷珠走過的宮道久久不願離開。
斜陽揮灑在她雪青色的交領直裾袍一側,讓她這亭亭玉立的身姿又添了一層朦朧感,美則美矣,儀態萬方。
而此刻她細長的棕色眼眸里,亦彷彿有一汪春水,清澈見底。
然而她俄轉小山眉微蹙,這眸子里彷彿又有幾分惆帳,氤氳許久揮之不去。
「你還真是璞玉渾金,倒叫我陷入兩難。」
須臾,傅蘊玉抬眸望起宮道兩側的鼓樓,看著那夕陽,她又抬手撫摸著髮髻上的玉簪,露出一抹異樣的笑容。
她突然覺得自己潛移默化中,性情舉止在變化,這一切都是因為愛上李懷珠。不過因為其他事,她現在心意有些動搖,但她明白她其實還是很喜歡他,喜歡到有點卑微。
「公主…」靈雨侍立在主子玉環公主身後,她以為宮中最近的傳聞,傳到了公主耳中。
便好心無意,輕聲道,「公主,奴婢知道你捨不得李郎君,太后前些日子已說您正在服喪,那洵國人依舊不依不饒說要一戰訂終身,不過眼下西州府有兩萬西州衛守軍同洵國八千騎軍在柑月山下交戰,我燕軍以戰爭聞名天下,公主可寬心,前線將士定會大敗洵國蠻子的,您與李郎君不必擔憂。」
聽到靈雨一番話,傅蘊玉轉頭回過神,微微驚訝,眸子突然含著寒氣,謹慎地問道,「你方才說什麼?」
靈雨看到公主雙眸寒氣氤氳,她才恍然大悟,公主跟李郎君天天花前月下,兩耳不聞窗外事,沒有關心過其他事。
而,看來太后和國舅也對二人隱瞞了時政。
「是…是垂拱殿的小黃門私下說給眾宮人們聽得,大抵是訛傳吧,公主您切莫當真,是奴婢糊塗聽信謠言,奴婢錯了。」靈雨不會說謊,不停眨巴雙眸,向公主連連搖頭認錯。
她想起以前,公主倘若認真起來,八成便是動手動腳的不雅舉動。
看著靈雨這樣認錯,傅蘊玉反而斷定這傳聞是事實,她不禁神色一變,眸子更加陰寒。
原來衛溫不遠千里燕朝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他沒安好心。
傅蘊玉覺悟衛溫口頭上是弔唁父親,最終目的是奔著她來的,明目張胆的狂傲與陰險,真真是為人所不齒之徒。
傅蘊玉似笑非笑,悶聲『哼』了一聲,語氣夾槍帶棒,罵咧說,「好他個洵國藍眼妖精,活王八想吃天鵝肉,白日做夢。」
看到公主這神色又有當年那率真任性的巾幗風範,靈雨居然覺得這比如今公主刻意落落大方的舉止言談,順眼許多。
「靈雨,我們走。」傅蘊玉斂起面容轉身向宮門裡走去,寒風吹著她兩鬢碎發,淡淡聲音,又輕笑著,喃喃自語,「莫怪我下一腳讓你斷子絕孫,我已警告過你,這是你自找苦吃。」
穿過仙都宮正門天佑門,傅蘊玉走到等候多時的步輦前,掃了一眼東北部方向後,她才在靈雨扶手下,抬腳上輦。
片刻后,傅蘊玉開口,「起輦,去洵國太子處。」
傅蘊玉正襟趺坐在步輦上,四名隨從聽言從地上撐起步輦,穩穩抬起步輦同隨行宮女們一道,向仙都宮東北方向行進而去。
沿途各路過的宮女與黃門們,看到玉環公主的輦駕,都紛紛停下身上舉動轉到道路兩側肅立,依序款款低頭行禮等到輦駕離去,才緩緩起身各行其事;傅蘊玉盤腿坐在在步輦上,端坐的姿勢紋絲不動安如神像,她昂首直視前方,目光如炬。
輦駕來到靖東園,傅蘊玉坐在步輦上遠遠便望見園子門口守了兩排手持七尺白纓長矛的禁衛軍士卒。
她一看便知局勢嚴峻,阿娘此舉是將衛溫作人質,以成為對洵國談判的籌碼。
一名佩刀的士卒看見輦駕,知是公主專用,便從門口台階上走出來,拱手道,「標下敢問公主到此,有何貴幹。」
「我與洵國太子相識,是來尋他玩的。」傅蘊玉讓人住輦,立刻跳了下來,莞爾笑著,語氣頑皮起來,「我進去找他玩,是太後殿下准許的,諸位在此看守,辛苦了。」
久違的嬉皮笑臉,傅蘊玉莫名覺得心情舒暢,她不等士卒反應,便領著眾宮女徑直向靖東園門口走去。士卒們見公殿下主走來不敢阻攔,紛紛閃開,讓了一條道給公主步行進入園內。隨後,這些人重歸其位,嚴陣以立。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剛踏入靖東園,傅蘊玉便聽見動一陣陣的動人的歌聲自遠處傳來,她暗暗嘲諷一笑,尋聲而去。
穿過一片假山,眾人才尋聲轉到靖東園內部來。
傅蘊玉雙手攏在袖子里取暖,她同宮女們並排站立在池塘岸邊,寒眸向冰面上的亭子望去,不可侵犯的氣勢油然而生。
兩名穿著雜裾垂髾長袖舞服的歌伎正於亭中翩翩起舞,周邊圍了一圈樂坊制服的歌伎與坐部伎歌唱奏樂。鶯歌燕舞,可真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傅蘊玉開口,「你們在這候著,我這便去會會那白國蠻子,稍時便回來。」
說著傅蘊玉轉手解了身旁一名小宮女的髮髻上的兩根紅繩系帶,眼眸突然含笑。
她嫻熟而迅速的將兩邊寬大的袖子以系帶繞在兩手腕處,最後又手法利落的打了兩個結。
傅蘊玉神情嚴肅認真,她大步流星走在曲橋上向亭子踱去,這氣勢洶洶的模樣,彷彿要去殺人一般。
走近亭子,傅蘊玉才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席地而坐在亭中另一端,此人一頭栗色捲髮披在雙肩,身著墨綠色窄袖圓領直裾袍,深邃的湛藍眼眸肉眼可見的異於常人。
傅蘊玉幾步走進亭中,冷冷環視了一圈四周,狠狠瞪著印入眼帘的男子,又不緊不慢,開口道,「都給我退下。」
「你是?」看到歌舞伎們神情惶恐的退出亭子,男子一臉狐疑,甚是不解。
「你好好看看,我是誰。」
傅蘊玉俯下身子,一腳踩在案上,她彎頭睨著男子,繼續聲色如常,又譏笑道,「衛溫你個活王八,敢覬覦我玉環公主,真真是狗膽包天,痴心妄想。」
傅蘊玉此時斷定,這個藍眼怪便是衛溫。
這聲音很小,甚至有一絲嫵媚的感覺。衛溫抬起深邃的藍眸,盯著眼前的女子,雙眉扭擰起來,他未曾與這玉環公主見過面,可她怎麼認識自己?
亭子里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衛溫又喝了酒,他愣在地上,仰頭望著傅蘊玉不動,腦子裡理了半天思緒。
衛溫突然開口,他笑了笑,語氣也很平常,說道,「哦,原來那晚是你。」
「你占我便宜,還笑。」
見溫居然一片淺笑浮在臉上,傅蘊玉亦莞爾,她迅速拿起案上的酒壺,當場向人臉潑了一臉酒,她不想對這種蠻子再講閨秀禮儀。
結果溫非但沒有惱怒,他還伸舌舔了舔唇,笑容更加燦爛,只是眸子里也同傅蘊玉一樣,寒氣逼人。
「看來你沒有大禍臨頭,還生龍活虎,一肚子火氣入了肝。」
說著問從地上快速起身,他直起身板俯視起傅蘊玉,眼眸里寒氣散去,但看不出喜怒。
他不冷不熱,平靜道,「我從沒占你便宜,是你踹了我一腳,還在我手心留了疤。」
衛溫的語氣十分平淡,這番話簡單明了又十分犀利,一下子便將傅蘊玉置在下風。而傅蘊玉不以為然,她也順勢挺起身板,微微一抬眸,對著衛溫仰視而去,兩人的對立氣場不相上下。
「那是你活該,誰叫你不避男女大防。」
說著傅蘊玉越想越惱,最終惱羞成怒的她又跨過案幾,走近衛溫一腳往他下面踢去。
衛溫猝不及防,又要開口卻被傅蘊玉打斷,只聽見她說,「我說過,你再靠近我,就讓你斷子絕孫的。」
結果,衛溫這次沒有露出之前挨踢的痛楚之色。
他緩緩站起來,轉身走了幾步背對一根柱子,看著傅蘊玉面不改色,磁性的嗓音很從容,傅蘊玉只聽他說,「我不喜歡你,至於和親,是我洵國國策,與我無關。你這人真是喜歡自作多情,這就是金枝玉葉嗎?」
傅蘊玉不聽他話,跟著邁腿走過去,仰頭審視著衛溫平淡的臉色,劈頭一巴掌,「那你便讓你的軍隊滾出柑月山,我也不喜歡你,再說我不是天生的金枝玉葉,不用跟你講禮儀。」
看著這傅蘊玉渾身蠻橫之氣,衛溫突然笑了起來,藏在眸低的殺氣一閃而過,隨後湧上嘲諷意味。
「你要做什麼。」傅蘊玉臉色綳起,想要伸手去拿案上裝有腌肉的雙耳瓷質豆。
衛溫一手鉗制住那再次迎面而來的手,他又轉過身來,順勢扯著這手腕將人抵在他方才依靠的柱子上。
隨後他又雙手按著傅蘊玉肩膀,冷漠道,「就算你王八看烏龜看對眼了,對我別有所圖,我也看不上你。」
「那你讓西州那些人滾,你也滾回你們洵國去,別在我們燕朝礙眼。」
看著對她來說面目可憎的衛溫,傅蘊玉怒火中燒地又踢了他一腳小腿部位。旋即她儘力阻止肝火旺盛,咬牙切齒說著,但面部情緒依舊激動不已。
衛溫見狀鬆了雙手,垂在身子兩側,看著比自己矮大半個頭的傅蘊玉,聲音低沉,回應道,「戰場上是兩國家大事,非你我所能阻止,那是家父與令慈之事,即便你要和親,也是兩國之事,亦與我無關。」
頓了頓,衛溫又接著說,「我是遵從父命,你要想離我遠一點,便祈禱前線燕軍敗我洵軍,到時凱旋而歸,便相安無事了。不然,就別怪我,怪你自己哲婦引禍。」
衛溫的話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可是因為語氣平淡,傅蘊玉卻摸不出他的情緒與實際想法。
「你個王八別與我詭辯,這與我無關。」
想了好一會,傅蘊玉才反應過來衛溫一番話真是狠毒。她便拿出習武時學來的招式,飛速將衛成蘭鉗制在地上跪俯,頭抵著木案一腿。
結果正當傅蘊玉得意洋洋時,衛溫一個反手,也扯住了傅蘊玉一手,迅速將其整個身子拽了起來。
「你個洵國蠻子!」
傅蘊玉一時驚愕,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她整個人狠狠向地磚俯衝而去,一時激動下意識拽住了衛溫的衣襟,拉著人一起往地上摔。
衛溫起初也是一臉恐懼,但他快摔在地上時,出於道義他一手墊在地上,護住了傅蘊玉的頭部。而另一手臂直直撐在地上,阻止自己摔在傅蘊玉身上。
「把腿放下去,我讓你起身。」衛溫瞄了一眼身下那頂著他的一條腿,臉色十分陰寒。
沉默片刻,傅蘊玉微微撐起身子看去,左腿當真在頂著衛溫,她不由得面色羞愧地看了看衛溫的臉,明白后迅速放平了腿在地上。
她看向眼前的藍眸,鼻腔嗅到這起伏不定的氣息,忍著酒味抬手又是一巴掌,面色轉為嫌棄,側頭低低說了一句,「你個蠻子…就是蠻子。」
天上突然掀起一陣風雪,雪花隨風落在了衛溫的栗發及背後。
他禁不住傅蘊玉一巴掌,一下撲在其身子上,唇瓣與素容擦過。
「你…」傅蘊玉低語。
衛溫反應快,嚇得頓時爬起來。他隨意坐在地上看著也跟著爬起來的傅蘊玉,只見其臉上一片陰沉沉的寒氣。
他沉吟片刻,方才啟唇,「失敬了。」
傅蘊玉眸子大睜,走過來便指著衛溫,垂眸說,「你…你國必敗於我燕軍鐵蹄之下。」
看衛溫坐在地上直愣愣呆住了,傅蘊玉顧不得自己衣袍凌亂,當即又是一巴掌揚到他臉上,冷漠說,「我已心有所屬,你休要圖謀不軌。」
然而衛溫卻被這一巴掌打醒了,他再次起身,做出二人初見時的神態動作。
他抬起右手用食指手抹了抹唇角,再次居高臨下睨著傅蘊玉,眸子里有幾分不懷好意的笑意。
衛溫的語氣比傅蘊玉更加冷漠,不屑置辯的對其說道,「如若和親,舍你其誰?」
「你…你小人!」傅蘊玉聽話僵住身子,片刻後仰頭看著衛溫瞠目結舌。
衛溫唇角輕輕揚起來,又隨即負手而立,雲淡風輕地回應道,「能追著我到這裡你也不過如此,用你們中原人的話形容,便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吧。」
隨後,衛溫立刻轉身離去,傅蘊玉望著他的背影,眼裡的殺伐之氣久居不下。
她嘴角抽出了一下,又用腳踢了一下那掉落在地上的酒壺,心裡也跟著罵罵咧咧,火氣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