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行香子「25」
傅蘊玉和眾人待在寺里一月以來,真真是讓令人刮目相看,她每日上課早出晚歸,傍晚回到禪房裡,邊看書邊用膳,不明所以者,怕要誤會她要去參加科舉考進士呢。
某日無課,但傅蘊玉習慣早起,她隨意用了齋飯,便轉身要去取來那摺子本來,繼續熟記。
「哈——」
傅蘊玉睡眼惺忪,伸伸懶腰,掩嘴打了個哈欠。
傅蘊玉邊走邊穿衣裳,靈雨尾隨其後隨幫她穿上褙子,而面容亦是困色滿滿。
隨後,靈雨跟著打了個哈欠,旁邊正收拾被褥的李易清,莫名其妙的也憋出個哈欠,主僕三人見狀立即相互瞅著,相視無言。
四月之初,東涼城迎來夏季,但因為地處西南及中原之外,從而得天獨厚,不至於夏有酷暑,而早晚也有點涼意。
「我高估了此地,還是穿長袍吧。」
傅蘊玉一手拍了拍臉,晃了晃頭轉向靈雨,隨手又把褙子褪到其手上,便要去拿木箱里的袍服。
隨著風,傅蘊玉利索地將一件水綠長袍甩到兩肩上,又轉頭接過靈雨遞來的絲絛系在腰見,這行雲流水般的舉動,卻讓靈雨有些欲言又止。
抬頭看向靈雨,察覺到神情微變,傅蘊玉笑了笑,開口問道,「怎的,何以怔住了?」
「公主殿下恕罪,不是奴婢說,您是個女兒家家,只有男子才能這樣,您在京兆府里時,先帝和太后常因此規勸您,如今您嫁了出來,這兒可不比京兆府…」
靈雨思前想後,雙手擱在小腹前攪繞著,還是忍不住開了口,軟著聲音諾諾說。
「哦,那你把我看成男人便成了。」
理了理領口,將中衣領子提出來,傅蘊玉對著靈雨笑了笑,她明白靈雨一番好話,所以並不生氣,也不在意。
靈雨聽得目瞪口呆,旁邊小小年紀的李易清也是怔了怔,但很快便能接受。
這時候,天上潔雲消散,艷陽自藍天普照,一抹朝曦攤透過紙窗映進房間里,房外柳影婆娑,這抹曦光掠過樹影及紙窗恰好灑在傅蘊玉臉頰與一側身子上,她微微闔眼,吁了一口氣,腦海里想起往昔種種。
「咯咯咯…」
忽然,傅蘊玉聽見一陣愉悅的女子笑聲,驚得她如夢初醒。
睜開眸子,傅蘊玉情不自禁循聲而去,她鬼使神差地走到禪房門處,又立在門框內測,一手搭在門上,舉目向院落中探望去。
是衛溫和女官們在寺院里不知作甚。
傅蘊玉便定眸一看,衛溫居然在寺院中練劍,一群女官在周房屋走廊下目不轉睛的看著他,而鶯聲燕語隨之不斷。
又是那一襲淡粉長袍,衛溫小辮披散,全身上下隨手中寶劍翻騰著,出手一個速快如疾風,劍影之變化若閃電,真真英武不凡。
銀光照九天,劍氣若流光。傅蘊玉不僅暗中驚訝。
「殿下,小心!」靈雨和李易清忽然異口同聲。
不待傅蘊玉感慨,這劍刃便向她忽然直直衝來,寒氣宛若洪流涌泄一般。
幸好傅蘊玉也是自幼習武之人,衛溫這劍峰正要刺近她頸部時,她已然後仰側身躲閃,並在這難得之際翻身騰跳而起,乘機一腳踩上劍身中段,而衛溫見她敢單腳站在劍身猝不及防,且也架不起傅蘊玉人高馬大,遂不得已將寶劍下放,示意她落地。
「好一招踏馬飛燕,不愧為大燕朝的玉環公主殿下,果然不凡。」其實衛溫也很驚訝,傅蘊玉身手原來這般好,她可真是深藏不露。
見衛溫已將劍收在背後,傅蘊玉得意的笑了笑,目光落在那劍尖上,挑著眉負手而立,又恭維地應道,「太子殿下這把寶劍,更是不凡,我一腳上去,半分彎折沒有,真是稀世珍寶。」
衛溫同小女子一道莞爾,思索片刻后,轉頭望向門外的藍天,情緒複雜道,「的確乃稀世珍寶,我十歲那載覲見皇帝陛下時,在幽州耍了一套生澀的劍法,皇帝陛下見我天賦異稟,便從他用過的佩劍里,挑了這把龍泉劍賜予我。」
這把劍曾是阿爹所有,傅蘊玉望著衛溫背影,瞳孔陡然放大,情緒隨之動容。
「可惜,物是人非了。」咽了咽口水,傅蘊玉收斂笑意,她轉身走到方桌邊,端著茶猛喝了幾口,方才清冷地喃喃說著。
「嗯,委實可惜,皇帝陛下生了個你這麼個敗家閨女,我們洵國人把你作活祖宗似得供著你,你也不害臊,是也不是。」
話音未落,傅蘊玉便聽見耳邊傳來聒噪之聲,宛若蟬鳴一般討厭。
「你這廝,忒討厭了,真不會說話。」
雙眸剛剛有一絲淚意,瞬間便被止住,傅蘊玉氣不打一處來,她抬手便拿起茶盞向衛溫背部飛擲而去。
然而不等茶盞飛去,衛溫便已轉過身來,一手接住,還將溫水一飲而盡,他涎臉餳眼地瞧著眼前小女子,小女子狠狠瞪了他半天,即便這樣,他也並未發作什麼,而是選擇抿唇噙著笑意,瞪了回去。
衛溫揣度到傅蘊玉心中所想,自忖半晌后,忽然一本正經,平常聲開口道,「既然舉目不見長安,不如就把這裡作長安。」
「你?」
傅蘊玉驚詫,但衛溫已然將寶劍收進劍鞘掛在腰間,一手背後跨著步伐出了門外。
「哦,燕朝來人看你了,擇日見個面吧。」
衛溫莫名其妙的背著傅蘊玉抬起胳膊揮了揮,清朗的笑聲隨著他的離去方才漸行漸低,步履瀟洒自如,很沒君子風範;傅蘊玉雙手環抱胸前對著那背影努嘴皮笑肉不笑,也是滿臉的鄙夷不屑。因為,她想起昔日從沒有這這樣的人處處和她作對,如今在她自感真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大抵因為燕朝遣御使來國,洵國國王衛俊臣隨即請大昭寺眾人同太子妃傅蘊玉轉駕回宮,衛溫也因故得以脫離苦海回到東宮。
而,回到洵國王宮中,眾人才知燕朝此次御使入洵,竟然帶來新皇詔書來冊封衛俊臣為燕朝洵王,列洵為附屬,並授金紫光祿大夫,而衛溫得從四品上輕車都尉升為從三品護軍。
這般榮耀讓洵國上下始料未及,就連傅蘊玉得悉后也不明朝廷如何是想,她清楚這詔書絕不是新皇四弟傅昭恆所下,四弟雖貴為天子但也終究是一個黃口小兒,懂何國家大事?
母親也應當明白洵國與中原關係並非表面那麼簡單,一碗水看到底。
且,洵國曾三番幾次請封,阿爹對此事多次婉言謝絕衛俊臣,如今朝臣也不該有人違背先帝遺命。
「阿媽說,那些是你娘家的人,你這個外嫁公主他鄉遇故親,應當與之見一面,朝堂之上亦有人贊同此意,你去見見吧,他也是代你皇娘所來。」
「一個五品鴻臚少卿,尚不夠格見我。」
傅蘊玉坐在書房裡羅漢床邊上,瞧著衛溫這般精神昂揚,又所言仁義道德之語句,倒讓她想起貴霜之死時衛溫那般嚴肅模樣,與他平日里判若兩人,反覆無常倒是摸不透了。
想著,衛溫正身穿燕朝賜服擺弄著手中絹帽,眉開眼笑地瞧著換回女兒裝的傅蘊玉,又忽然沒頭沒尾道,「皇恩浩蕩,太後殿下可真疼你,真是得玉環者,如得至寶。」
聽到後半句話,傅蘊玉忽然神情恍惚,她抬頭瞧著束漢人髮髻,穿賜服的衛溫,不經意間眼花,仿若看見了李懷珠。
李懷珠也說過,得玉環者,如得至寶。
這般思忖著,傅蘊玉隨之鬼使神差地起身而立,她立即魂游天外,追溯往事,心中百感交集又浮想聯翩,從前,李懷珠常作侍從隨她便衣溜出宮廷去坊間縱馬逢漢水,灞橋賞楊柳,李懷珠一襲廣袖長袍站在橋頭吹簫,她坐在其腳邊手捧古琴與之合奏古典樂曲,那情那景真是登對的才子佳人。
昔日之景於腦海里揮之不去,傅蘊玉以袖口掩著潸然落淚,淚水從眼角流過臉頰落在衣襟上,這般神態好不傷感。
她是燕朝的天之驕女,受天下所有人眾星捧月、頂禮膜拜,如今卻落到父兄死於非命,被迫嫁入西夷這般地步,這般苦惱著,她越發撕心裂肺的抽泣起來,讓人嘩然。
「太子妃殿下?」李易清不知所以,而靈雨大概明白她家公主何以哭泣,跟著觸景傷情,但忍著情緒,到底沒哭出來。
衛溫正在小廳中戴絹帽抖著衣裳來回踱步,忽然聽見小女子哭聲,他立刻止步而立,轉身抬眸望過來。
「踏馬飛燕的公主殿下,你怎的哭了,應當笑才是。」
衛溫一步一步走來,卻見傅蘊玉背過身子去,他便挺身靠近其身旁,卻忽然聯想到一個故人,臉色遂亦若噩夢初醒從而蒼白無力,雙臂垂在身子兩側瑟瑟發抖,他閉眸不語,良久忽然拿出一條帕子,遞到小女子手邊。
「嗚嗚嗚…」
傅蘊玉瞧見帕子,但神智依舊不清,哽咽著接過帕子,旋即抽泣聲更加厲害。
衛溫負手而立,低聲說道,「公主殿下,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即使是也會枯木逢春,所以,說不定你某日便會被燕朝接走呢。」
須臾,衛溫率先從回憶里醒目,定神一看小女子仍在落淚,他曾欲抬手撫上背部,卻半道落下,轉身而去。
傅蘊玉聽見衛溫所言大夢初醒,她瞧著已濕透了的帕子,又猛然回眸探過來,情緒稍稍克制,但仍然臉色憤懣。
「哼,盡說風涼話!」將帕子甩在書桌上,傅蘊玉又想著,何時面對朝廷御使,那些人畢竟代表阿娘而來,定也有話要說。
然而她不知道,危險正悄然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