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第 28 章
謝見歡這個名字,其實是沈不渡為他起的。
剛撿到謝見歡時,對方不僅不會說人話,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一問三不知,只勉強記得自己的姓氏。
沈不渡憐惜他過往的經歷,蹲在少年面前笑著告訴他:「過去的便過去了,從今日起,我送你一個新的名字——見歡,希望從今往後每個遇見你的人,都能心生歡喜。」
少年顛沛流離的幾年裡一直被人當做怪物異類,遭遇的都是嫌惡厭棄。沈不渡希望他的後半生可以被好好彌補,健健康康的成長起來,做一個和同齡人沒有任何區別的孩子。
可現在……
久別重逢,別說歡喜,沈不渡一顆肺簡直要氣炸了!
他做夢都不敢相信如此匪夷所思的事——謝筠竟然真他媽的是謝見歡!
是謝見歡!!
沈掌門將平生所有的涵養和定力用上,才勉強沒有抬腳直接把眼前這坨玩意兒給踹出去——他死也想不明白,這人究竟想幹什麼?想幹什麼!?
「好玩嗎?」驚駭氣憤過了頭,沈不渡的語氣里只剩滿滿的荒唐,幾乎快要諷刺的笑出來,不知是嘲笑對方還是自己,「這麼耍著我玩,很有意思?」
在他好不容易打消了對謝筠的懷疑后。
在他已經習慣了謝筠的陪伴、甚至一廂情願自作多情的把對方當成半個兒子、當成自己十分親近的人後。
在他已經借著謝筠,快要忘掉那個欺師滅祖的孽徒后……
這人跳出來一把掀開身上的皮,告訴他,驚不驚喜,我其實就是你那個徒弟!!
沈不渡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無可忍,一腳狠狠踹在謝見歡肩膀上,怒聲大罵:「不是東西!」
謝見歡卸了全身的力道,任沈不渡發泄出氣。但對方只是踹了一腳就撇臉退開了,竟似一眼都不想再看見他似的。
壓下心頭劇痛,謝見歡從地上起來,重新跪在沈不渡面前,乾澀著聲音道:「我絕無戲耍師父的意思。北荒動亂,我只是擔心師父安危,才……出此下策。」
他這麼一說,沈不渡簡直要抑制不住出口的冷笑了:「擔心我的安危?刺我一劍后再跑來說擔心我的安危,謝見歡,是你有毛病,還是你覺得我有毛病,會聽信你這些鬼話!?」
謝見歡咬緊牙關,低頭不再言語。
沈不渡胸口劇烈起伏片刻,勉強壓抑住滿腔怒火,冷冰冰投去目光,審視著自己的大徒弟:「我問你。元夕節當夜,你為何要刺我那一劍?」
所有人都以為他沈不渡無堅不摧,以為他的心是鐵鑄的鋼錘的,無論經歷何種磨難哪怕是死亡的催折,也能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站起來,將傷口癒合,不露出任何哪怕一絲破綻。
事實上,重生以來的沈不渡,的確是這樣的。
恢復了修為,獲得了神火,護住了真善宗,拔除了玉仙子……他做任何事總顯得遊刃有餘,好像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能夠真正難住他,無論是處在上靈界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還是淪落成北荒界的一個無名之卒,沈不渡都是沈不渡,輕而易舉的就能吸引人們的目光,獲得源源不斷的驚嘆敬畏和崇拜。
但只有沈不渡自己知道,重生以來他幾乎從未完整的睡過一個囫圇覺。那夢裡總是鬼影幢幢,那一劍雖沒有捅在心上,卻又深刻無比的捅在了心上;雖然重生后已經換了一具完好的軀體,可那創口卻越爛越深,以至於逐漸流膿腐爛,任他外表如何雲淡風輕不露出一絲端倪,內里卻早已痛入骨髓,病入膏肓了。
他要一個答案。
無論真相多麼不堪,他都要謝見歡親口給他一個答案。
「我問你——」沈不渡忍著心口的刺痛和喉間的血氣,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我究竟是哪裡對不住你,要你親手給我那一劍!」
謝見歡面色煞白,緊握在身側的雙拳不住的顫抖,突然拔出腰側長劍,雙手高呈在沈不渡面前。
「師父沒有一處對不住我。是我鑄下大錯,無以彌補。」他閉目啞聲道,「請師父賜死。」
他手上的長劍刃薄如霜,寒氣逼人,劍身似流動著一泓明澈的秋水,折射出比九天銀月還要耀目的清光。
這赫然是一把神器。
是沈不渡親手為他鍛造的「飲光」。
沈不渡盯著他:「所以你寧願死,也不願告訴我緣由?」
謝見歡一動不動的捧著飲光劍,嘴唇抿成一道深刻的直線。
「好……那我退一步問你。」沈不渡深吸一口氣,「當日你刺向我的時候……神智可是清醒的?」
這話問出來,沈不渡自己都為自己感到悲哀。
答案他其實早就知道了。他記得很清楚,謝見歡一劍刺入他肋下,面對他愕然至極的目光,曾面色蒼白的說了聲「師父,對不起。」
這說明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當時殺的人是誰,以及當時在做什麼事。
即是說,不存在任何被人控制、受人操控的可能。
可即便如此,沈不渡還是問出來了,並在心底期冀著謝見歡有什麼難言之隱,希冀著能為他的弒師之舉找到一個合理的借口——
可惜,謝見歡依然沒有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一個字,亦或者說……他已經默認了。
霎那間,沈不渡心口一片寒涼,繼而湧起一股冰冷的痛苦和恨意——
他一把拿起飲光劍,目光凜冽刺骨,劍尖直刺謝見歡咽喉!
謝見歡昂首閉目,將喉嚨毫無保留的暴露在沈不渡面前,面容一片平靜,似乎當真願意無怨無悔的死在自己師父劍下。
劍氣寒如冬霜,未觸及皮肉便已刺破了皮膚,滲出點點血痕。劍尖卻在謝見歡喉前停住了,謝見歡睜開眼,見面前的人神情冷淡的丟下了長劍,無波無瀾道:「好歹師徒一場,我不殺你。但咱們的緣分今日就算是盡了。」
謝見歡瞳孔一縮,五臟六腑全被凍住,喉間驀地湧上一股血腥味。
「從今往後,我沒你這個徒弟,你也當從沒有過我這個師父,一輩子也別再到我面前礙我的眼——滾吧。」
謝見歡跪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像已經沒了魂似的。沈不渡卻不再看他,毫不留戀的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荒原中。
——
沈不渡找到那輛殘破的馬車,也不管車頂已經沒了,爬進車廂把亂七八糟的暗器□□扔了,拍了拍馬傀儡的屁股讓它繼續趕路。
馬車晃晃悠悠又走了兩天,終於到了有人的地方。沈不渡也懶得管這是哪裡,下車直奔附近客棧,在掌柜的震驚的目光中要了十壇烈酒,啟封就開始灌。
他的酒量太好,就算十壇都下去也醉不了,但起碼能讓他睡的沉一點,暫時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
一口氣灌了幾壇,沈不渡上樓去了房間,鎖上門睡了個昏天暗地。
可惜事情偏不如他意,在夢裡,他居然又夢見了謝見歡。
或許是被氣狠了,夢裡的謝見歡也在氣他,只不過是很久遠的另一件事——
在謝見歡十六歲、已經跟了他四年之後,沈不渡收了第二個徒弟,寧州方家長子,方少鈞。
方少鈞出身修真名門,家教極嚴,為人端方正直,老實憨厚,因自小仰慕沈不渡,離家來到天涯滄海門,請求拜他為師。
沈不渡喜歡這孩子的忠厚,亦發現對方在修行上的天賦,想著再收一個徒弟也沒什麼,於是欣然應下了。
沈不渡這麼多年只有一個徒弟,旁人都以為他收徒的眼光要求極高,方少鈞本來也心下惶惶,對自己會被收下沒有多少信心,卻未曾想一朝夙願成真,高興的差點瘋了。
他歡欣鼓舞,有人一顆心卻沉到了谷底。
面對新入門的二師弟,謝見歡未置一詞,甚至冷著臉直接揚長而去,倒讓方少鈞忐忑不安,以為自己哪裡冒犯了這位名聲赫赫的謝大師兄。沈不渡則以為謝見歡是不愛搭理生人的毛病犯了,寬慰方少鈞說對方只是性格內斂慢熱,相處一段時間后就好了。
果然,三天後,方少鈞收到謝見歡的邀請,說要和他切磋功法。
老實孩子方少鈞高高興興的赴約了,結果被謝見歡揍的鼻青臉腫,毫無還手之力,若是沈不渡到的再晚一點,恐怕連骨頭都要被謝見歡打裂。
那一次,沈不渡罕見的對謝見歡動了真怒。
謝見歡直挺挺的跪在思過堂里,彷彿感覺不到身後落下的竹鞭,硬邦邦說:「弟子沒錯。」
「你沒錯。」沈不渡氣的又給了他一鞭子,「你無緣無故把剛入門的師弟打的重傷卧床,還敢說沒錯?」
謝見歡:「我沒想殺他。」
沈不渡差點被氣冒了煙:「你要是敢殺人,我現在就打斷你的腿!」
謝見歡當然不會殺人。他流浪在外沒幾分人性的時候都克制著沒殺過人,更別說跟了沈不渡這麼多年之後了。
他只是想讓方少鈞吃點苦頭,把對方趕出去。可是一下手,心裡那股暴戾、焦灼和嫉恨就控制不住,讓他大腦昏沉,一時失了分寸。
「為什麼打人?」沈不渡喝問,「不給我個理由,就在這一直跪著!」
隨著年齡增長,骨頭長開,謝見歡的五官生的越發深刻俊朗,縱使眼下緊繃著臉,也掩不住眉目間的錚錚英氣,抿成一道線的嘴角反而愈發透出一種執拗的堅韌來。
他看了一眼沈不渡氣的蹙緊的眉心,僵持片刻低聲道:「自方少鈞來了之後,師父就沒理過我了。」
沈不渡的氣冷不防一滯,整個人愣了一下。
謝見歡平靜道:「整整三天,師父一直在陪著他。以前每日都要來指導我劍法,每天至少一餐會陪我共用,每日睡前會和我談天……現在,全沒了。」
他看向沈不渡,認認真真問:「是不是有了方少鈞后,師父就不要我了?」
這番話如果換作一個嘴甜會來事兒的弟子來說,那完全就是在撒嬌,在埋怨自己受到了冷落,變著法子討要說法和補償。
可謝見歡從不會撒嬌,他是認真的。
他是真的以為,方少鈞的到來會取代他的位置,會得到沈不渡全部的關注和關心,就像當初的自己一樣。
少年的語氣太平靜,沒有泄露一絲委屈和難過,任何人都不會發現他掩藏在表層之下的酸澀、茫然甚至惶恐。
除了沈不渡。
他只覺得好氣又好笑,卻又漸漸覺得心疼:「你怎麼會這麼想?」
謝見歡不說話。
沈不渡嘆了口氣解釋:「少鈞初入門派,什麼都不懂,又無親人照拂,我既收了他做弟子,自然要多照顧一些。再加上這兩天事務繁忙,時常不在門中,才忽視了你——怎麼可能是不要你?」
謝見歡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他,似乎在確認他話語的真實性。
最終還是沈不渡妥協了。
他扔下竹鞭,伸出小拇指遞過去:「拉勾行了吧?我這輩子都不會不要你,騙你是小狗——嗯?」
謝見歡眉眼上的冰霜這才漸漸消融了。他低低「嗯」了一聲,緊緊勾住了沈不渡的小拇指。
師父這輩子都不會不要你。
可是,他不久前好像又說過,就當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過你這個徒弟。
睡夢中,沈不渡抬起手背,搭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食言了。
可是謝見歡,是你先傷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