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話·上 上元佳節
「阿耶……」
行布坐於案前,清點婢女呈上的隨身物事,忽聞女兒入來。
「阿耶將出外乎?」
行布置女於膝,且憐且愧:「是矣……」
「我不舍……」
「耶耶亦難捨……」行布抱緊懷中失落的小娘子。
「阿耶何不任於府內?」
行布深凝著幼女,一時無法對之。她自然不懂經綸家業之道。
當下之勢,五王三廢,太子廣居卑守仁穩居儲位,若無他故,理當順利登基。然漢王諒擁兵在外頗得帝寵,且得密諭唯受君令,主上沉猜善變,昔廢太子勇即因忌廢,一旦儲位易人,則非漢王莫屬。身於波雲詭譎的局勢之中,世族興衰亦共沉浮。一族若要長興,每作抉擇必於家族有利。身為漢王府庫真,註定一場豪賭……
「府內流言阿耶將娶新婦……」
行布重又沉默,身居嫡長,父母乃至其他長輩必定關切再娶事宜,遠在并州或可不必直面,只是苦了女兒。
元娘見父親沉默不答,咬了咬唇,笑道,「阿耶再娶罷,往後我亦有娘呢!」
行布驚詫地望向女兒,一聲幽嘆忽在耳邊響起:「妾死後,郎君早些續弦……元娘不可無母……」
「汝豈不懼後母苛之?」
元娘略有遲疑,稍即笑道:「若如阿婆一般,卻也極好。」
「然若不如呢?」見女兒緊抿雙唇,行布憐愛地圈住她護著,「耶耶暫無娶妻之意,待與汝定好昏家,再娶不遲。」
「元娘仍幼,阿耶胡言!」
見女兒羞怯的模樣,行布笑指她道:「八歲豈幼乎?汝娘年十便已許我為妻……」提及亡妻又是傷懷。
元娘聽見父親嘆息,良久輕道:「阿娘容貌如何?我隱約記伊坐席吹簫之景,卻忘其貌,阿耶快與我說些阿娘舊事罷。」
行布凄然一笑:「是矣,汝娘極善笛簫,那年人日,她也在梧桐樹下吹簫……」
低沉的聲音呢喃在安靜的夜裡,勾勒出一張模糊面容,在美妙的簫聲中逐漸清晰起來,久違的呼喚自她唇間發出:「元娘……」
「元娘何在?」打了數回雙陸,惠通發覺不見其蹤,問道。
觀音婢擲下瑪瑙骰,道:「應往大兄處了,大兄明日離京,元娘現正難捨。」
「哦。」惠通頷首,以二骰數值行棋后,方嘆:「年幼失恃確是可憐。」
「是也。長嫂亡后,大兄極少在家,元娘等同孤女。」
「兄長只此一女,竟不惜之。」因同住一屋,惠通頗感心疼。
「非也。聽聞大兄不欲睹物思人,故常年在外。」觀音婢行棋后雙手疊於案上,搖首道。
惠通執棋的手頓住,笑道:「我見兄長不苟言笑,未料竟是重情之人。」
觀音婢訝道:「大兄待人極好,只因不善言談。」
「寧有是耶?」惠通撇嘴笑道,「我以其冷若冰霜,見之不敢與語。」
「若是如此,汝將更懼我耶,府中奴婢皆畏之,連三兄也見之則躲。」
二人正自說笑,門口婢子一陣忙碌,是行布抱女入來。
「大兄……」
惠通亦連致意,抬首即朝觀音婢尷尬一笑,彷彿被人聽見饒舌。
行布立身朝她二人微微頷首,又輕聲阻了乳媼上前,親自送女進屋,俄而出至院中定昏:「夜深人定,望母親安寢。」
「大郎也早安歇,明日遠行須養足精神。」
觀音婢聞見阿娘說話,連忙縮回擱於窗台上的腦袋:「阿染將來視寢,若見晚睡必又告狀。」說著揮手奔回對面廂屋。
惠通咯咯而笑,又自窗下望一眼院門隱去的人影,心底竟生憐憫。
翌日侵晨,惠通被一陣嚶嚶低泣驚起,披衣尋至元娘寢內,卻見她蜷縮於榻埋首哭泣,上前詢道:「元娘因何哭泣?」
小娘子淚眼婆娑,泣道:「我去阿耶屋裡,伊不在內……」
「元娘勿哭,長兄或在別院,即刻便回。」
「我聞馬蹄嘶鳴,那年阿耶也是悄聲離去……」
見其抽泣不止,無奈之下惠通領她去到正房。
「大郎確已離京……」高氏坐於梳洗床上,正由侍女梳著翻荷髻。
元娘咬著衣袖滿臉是淚,惠通心中難受,不解詢道:「兄長緣何不辭而別?」
高氏嘆道:「大郎昨已辭行,只是瞞著元娘,怕汝不堪離別之苦。」
元娘泣道:「可他一句囑咐不留,我傷心更甚。」
高氏招她入懷,憐道:「汝耶留言,望汝勤習詩禮,日後好與他詩書往來。」
「真耶?」
好在昨日已與諸子媳統一口徑,高氏鄭重點頭:「若是不信可與你叔嬸求證。」
元娘破涕為笑,下床而出。
「元娘失恃堪憐,大郎若能再續琴弦便好了……」
惠通正自欣慰,聽見姑母嘆息著。
行布離京后三日,上元夜的大興城火樹銀花,歌舞昇平。
因京城諸街每至日暮輒有金吾各街傳呼,警眾閉門。若無公事急速或吉凶疾病,犯夜者將處笞刑。是故日暮之後,大興城內人聲絕跡,獨上元節除外。上元三夜,少了宵禁約束的民眾走街看燈,夜不思歸。
永興坊的將軍府亦燈火通明,仆眾已將各府贈送的花盞早早上燈。因遠在塞外的長孫晟招降有力,年節之時皇帝賞賜優渥不說,上元之際宮中再賜花燈。高氏設酒果食饌,邀來母親妯娌共賞宮燈,打燈虎。
花廳中,高氏與母親、兄嫂、弟婦等同坐北首,恆安叔侄、崔氏姑嫂各坐一席,好不熱鬧。
制燈虎時,觀音婢執筆苦想,兩條小眉皺如蟻蠶蜷曲,鄰座的表姊高雲阿見狀,悄聲笑她:「觀音婢莫非已是江郎才盡?」
觀音婢嘟嘴哼道:「若是一猜即對著實無趣,我所作必要難倒爾等。」說著整顆小頭歪到她身上,「汝所作為何?」
雲阿忍住欲揪那張粉雕小臉的念頭,以手遮道:「不可窺也!」
「不看也罷!」觀音婢鼓頰作惱狀,端身冥思,俄而伏案書寫。
崔氏見眾人皆已書畢,上前請示高氏后,方命婢子收集各人紙箋貼於堂正中的三折聯屏之上,又引高氏侍婢阿染任司射。
阿染立於西,與列座郎君、娘子作揖道:「司射阿染者,宣制如下:打中燈虎者,即獎一物,由作者所罰,次由作者猜射。」說罷向高氏俯首請道,「燈虎俱備,有司請射。」
高氏笑道:「阿母年長,先請猜射。」
高母推辭不過,便令侍女取一燈虎,念道:「堂主持家宅太平——打一酒名。」略作思考,道,「此乃阿婆清耶?」
崔氏連笑:「是也。」說罷罰上一顆鎏金香囊。
司射再請伊射之,崔氏因令人取來燈虎,念道:「聲如風嘯,形似鳳翼;長短一排,參差不齊——打一樂器。」雖知謎底,崔氏佯作不知,猜錯幾回討教道:「謎底是何?」
惠通道:「簫也。」
「竟是簫矣!」崔氏無奈奉上一串七寶瓔珞,「妾又罰一物。」
婁氏笑她:「阿崔管掌偌大家業,豈會在意幾件頑物?」
崔氏連笑:「孃孃折煞妾也,府庫珍寶再多,皆歸阿家所有,平日我們只盼過節呢!」
「阿崔越發嘴貧,往後偏你無賞。」高氏嗔笑。
諸媳皆笑:「孃孃不賞崔娘,我等怎以博戲贏錢?」
「爾等贏了錢,也未見孝敬於我。」
「孃孃此話違心,每有珍饈尤物,妾等焉敢不送將軍府?」
說笑一番后,阿染適時道:「崔娘子先酬二物助玩興,再請惠通娘子猜射。」
惠通掃視屏風,遣侍女摘下一條,念道:「輕盈三尺帛,道盡千古事;劉項先不識,孔家它最多——打一物。」立即瞭然,「書耶?」
無忌微笑:「是矣!」
高母笑問:「無忌,汝罰何物?」
「惠通既通音律,新得一譜作罰。」
「極好的物什。」
「現由四郎射之。」
無忌遂選其一:「和而不流,往來不窮——打一人名。」古今名流在腦中一一閃過,竟毫無頭緒。
觀音婢見阿兄半晌無語,笑問:「謎底是何?」
無忌遲疑道:「陶淵明耶?」
觀音婢得意搖首:「非也。」
「孔明耶?」「嵇康耶?」……
一個個名字被妹妹撥浪鼓似的搖頭否定,無忌擰眉苦思不得其解,眾人益是好奇,紛紛詢問:「謎底是何?」
觀音婢撲哧一笑,手指旁座的惠通道:「謎底在此!」因是解釋,「和而不流曰惠,往來不窮謂之通,此則『惠通』也!」
無忌撇嘴:「汝之燈虎扣合不嚴毫無隱射。」
觀音婢反問:「汝讀《周書》乎?」
無忌頷首:「已讀。」
「《周易》呢?」
「略有涉獵。」
觀音婢回以白眼:「既讀二書,豈能不知隱射?」
眾人聽他二人爭辯,皆起鬨道:「無忌快受罰罷!」
無忌無奈,罰上一書。觀音婢接過一看,即擲於案:「《千字文》乃蒙學讀物,我早識其字,重換一物。」
無忌擠兌她道:「爾一四歲嬰孺正當蒙學,切勿濫引經典。」
「汝低看人!」觀音婢朝他作貓臉,迫不及待問向司射:「該我了罷。」
阿染:「有請。」
觀音婢掃視一圈,擇一誦道:「是水它有味,無它菜不香——打一物。」看罷署名,即道,「酒也。」
高母笑道:「觀音婢當心受罰。」眾人亦笑或曰為油或曰為醋,就連雲阿也攛掇伊改口。
觀音婢昂首撅道:「三兄最喜飲酒,我偏不改。」
於是眾人求證安業:「謎底為何?」
安業笑道:「五娘確實猜中。」
「無酒菜不香……」雲阿聯繫表妹所言捧腹大笑,餘人也鬨笑起來。
鮮於氏見安業臉色不悅,沉臉斥向幼女:「雲阿不可無禮。」
一直插不上話的鄭氏連笑:「舅母勿怪表妹,頑笑而已。」
鮮於氏道:「承蒙她嫂寬仁。」
眾人正值玩興,亦以不忌童言相勸,又慫恿安業繼續射虎,直至打完所有燈虎,興盡而散。
鮮於氏卻耿耿於懷,她總覺安業性情多變,不如行布等人磊落。他明明面露戾色,只一瞬又欣笑地去打燈虎。眨眼之間喜怒自如,鮮於氏越想越怕。
「阿嫂怎未就寢?」送客而回的高氏見兄嫂立於廊下發獃,問道。
「雲阿好動,我若不督促只怕不肯入睡。」
高氏笑道:「她二人到了一處總也說笑不完,情勝親姊妹。」
「這倒是……」鮮於氏頗感欣慰,自生雲阿暴崩下血后,她再無所出,今後怕也難再誕育,現有觀音婢作伴,女兒也不至形單影隻。方一舒心,又思及方才所想,委婉道:「雲阿總也沒大小,只怕安業吃心,令汝為難。」
高氏寬慰道:「安業雖不苟言笑,也不至在意童言,阿嫂無須歉疚。」
「唉,後母難當,前室子不事繼母者比比皆是。惟願無忌早日長成,小姑也有依靠。」
高氏長嘆一聲:「只盼鵝王長命百歲,護他兄妹平安長大……」須臾道,「阿嫂不必憂我,汝好生調養才是正事。」
一語說至心事,鮮於氏嘆道:「小姑憐我,特地訪來蜀地藥方,然久不見孕,命也。」
「勿言喪氣,那鹿胎膏定要常吃,不可斷服。」未出閣前,姑嫂二人本就情誼篤厚,如今更是執手相惜。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