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話·上 布衣之交
「阿兄……」
「噓……」無忌朝觀望一旁的觀音婢等人低笑,抹一把額上熱汗,屏息握竿緩慢往樹上的卧蟬移去,俄而以竿下按:「黏住了!」
三位小娘子一擁而上,圍住觀看。無忌收回竹竿,果然粘丸上有一黑蟬掙扎著,因取之,笑道:「待我再黏數十,予爾作蟬脯。」小娘子們鼓掌稱善,系以絲線玩之於地。
忽地,觀音婢感覺被一雙大手騰空抱起,正自掙扎,元娘一臉驚喜:「阿翁!」
觀音婢連忙看向來人,果是一年未見的阿耶,因撲其懷:「阿耶!」無忌望見,扔下竹竿,喜奔過來。
長孫晟重重親了女兒一口,又攬無忌、元娘於前問長問短,及見立於一旁的惠通,笑問:「此即惠通耶?」
「姑父好在。」惠通見姑父抱女親昵之態,心中的冷峻將軍形象轟然倒塌。
長孫晟方免其禮,聞見妻兄高士廉入院:「未知兄來,有失遠迎實所抱歉!」
長孫晟轉身,見伊與妻子同來,笑道:「某不請自來,未知士廉怪否?」
「豈會?兄此來蓬蓽生輝也。」
高氏白了二人一眼:「爾等再若客套,阿孩兒皆該中暑了。」眾人皆笑,因是入內宴談,不在話下。
這日,長孫晟帶了無忌等人外出騎射。只聽蕭蕭馬蹄驚得林間飛禽砉然而散,然而,此般腥風血雨似又夾著孩童的呼聲,極不協調。
「阿耶……」無忌騎著一匹略矮的馬駒追趕父親。
長孫晟回頭笑向幼子:「四郎,騎射乃我長孫兒郎善長之一,汝出身將門,必要拿出大將之風。」說罷猛拍其馬,馬匹嗖地一路飛奔。
無忌馳騁須臾,仍不甘心語與跟上的父親:「阿舅今去拜訪薛內史侍郎,觀音婢等也去,兒亦欲同去。」
「爾乃男兒,成日廝混娘子堆成何體統?」
「薛公乃當代文宗,兒欲一睹文采。」
長孫晟哦了一聲,果然外甥肖舅,想是自己常年在外,未及言傳身教,致使兒子與舅更親,心底莫名吃味,因哄他道:「文人之會無非對花吟詩,莫如縱情策馬爽快,斯須看我『一箭雙鵰』,何如?」因指空中,揚眉笑道:「汝眼觀彼鳥不動,耶耶可令伊雙雙墜落!」說罷於腰間的虎皮韔抽弓而出,又從銀帶胡祿中拔出一箭,瞄準獵物。
眨眼間,兩隻飛鳥應聲掉落,無忌鼓掌歡呼。長孫晟看眼尚在弦上的箭,表情詫異。
「飛鷂,爾查看獵物何在!」
這廂長孫晟仍在奇怪,那邊一身穿錦彩翻領窄袖袍的男童騎著比之大數倍的飛馬馳來,邊放飛臂上的鷂鷹,邊拍下坐於馬背的猞猁,催道:「草上飛,爾隨之擒來。」
長孫晟見與無忌年歲相仿,卻身姿矯健如成人,心覺有趣,於是蹬馬過去。
兩馬相遇,男童打量橫空出現的父子,眼睛盯向長孫晟手中的弓箭,目不轉睛。
長孫晟見之,揚弓笑道:「予爾一試!」
男童欣喜地跳下馬,接過弓箭迫切試用,孰知箭矢剛發竟一頭栽地。
長孫晟心下驚異,伊小小年紀能引其弓已是不易,因笑:「此乃五石強弓,非蠻力所能御之。」於是翻身下馬,拿過弓矢,示以上弓拉箭之要領:「眼觀仔細!」一聲落下,連發的三矢快如閃電分頭劈去,幾隻飛禽聞聲立定於空,俄而簌簌掉落,皆是一發雙貫。
男童驚嘆不已,長孫晟遂推與伊,道:「發矢需借弓弦之力,弓滿則有力。」
男童接過,站定身姿搭弓拉箭,俄而從容張弦。只聽弓弦咿呀作響緩緩張開,待至滿月利落放弦,空中之鳥應聲而落。
「善!」長孫晟尤喜工射之材,朗聲大笑,對隨從道,「此兒有大將之才!」
男童雙手奉上弓矢,燦然笑道:「我有良弓數張,未有及此者!」
長孫晟卻未接,直將弓推予他,慈愛笑道:「好弓當配良才,落雁弓隨我多年,今有幸遇小郎君,且作見面禮相送與你。」
「落雁弓?」男童精緻的鳳眸露出驚羨之光,欣道,「兒聞長孫將軍曾以一箭射下雙鵰,突厥之內莫不大畏,贊曰『聞其弓聲,謂為霹靂;見其走馬,稱為閃電』,所用正是落雁弓。尊者莫非長孫將軍?」
長孫晟輕捋髯須:「正是鄙人。」
男童連忙作揖,恭敬道:「將軍好在!世民敬仰將軍多年,今見將軍神技實在欽佩。然落雁弓乃將軍愛物,兒不敢侮辱神弓。」
長孫晟遠望遼闊的山崗,負手而立:「落雁弓隨我征戰半生殺敵無數,日後怕也只淪為狩獵之用……你我相見恨晚,今以好弓獻良才,或能物盡其用。」
世民伸出的手又縮回,終難抵其惑,雙手接過落雁弓,鄭重道:「世民定會百般愛護神弓,不負將軍所付!」
長孫晟含笑點頭,又朝他引薦無忌:「此乃某之幼子,長孫無忌也。」
世民早已察到安靜其旁的小郎君,對之作揖:「幸會。」
無忌見他威風而來,亦生好感,連忙上前作揖。二人一見如故,隨長孫晟馳騁山野興盡而散。
「二姊……」秀寧哼著小曲進屋,即見二姊伏榻低泣,其旁疊放著整套花釵禮衣。
緒寧聞見呼聲連忙拭淚,擠出一絲笑容。秀寧莫名一陣心疼,坐過去問道,「明日大喜,二姊何所泣?」
緒寧拉住她的手,嘆道:「明日離家,因是不舍。」
秀寧深凝著她,直道:「我知此樁姻緣非阿姊鐘意……」見其訝然,道,「誕兄成親前,汝閉門鎖閣幾日不出。」
緒寧垂下憂傷的眸子,半晌嘆道:「此生無緣……」
「阿姊若不遂心,何不求於耶娘?」
「門當戶對,嫡庶有別,唯惜我未托生阿娘肚裡,認命罷。」
秀寧亦知其理,忽覺感傷:「猶記當年,誕兄常與你我一處玩鬧,如今他娶你嫁各自成家,余我孤家寡人……」
緒寧一掃傷懷情緒,笑道:「汝尚有二郎同伴,且有柴家郎君……」
提及柴紹心頭一動,連帶臉頰莫名發熱,想是被其氣惱,秀寧撅嘴犟道:「柴紹害我墜馬,幾月不能出門,我才不要他作伴!」
緒寧掩嘴偷笑,白伊一眼:「雖是如此,然汝無理在先,技不如人偏要迫其認輸。」見其理屈,因道:「柴家郎君為人忠厚,百般遷就於你,務必惜之,切勿嚇走好郎君。」
秀寧緊捂雙耳:「阿姊又來說教,不聽不聽!我找二郎玩去。」
夜裡,秀寧姊弟定昏出去,李淵夫婦榻上對坐,半晌未眠。因為,一直靜觀朝局走向的他們敏銳地從次子帶回的落雁弓上嗅到政變前夕的訊息。
「我奏請休沐回京嫁女,未料太子准許一月,想來長孫將軍避暑終南應得東宮首肯。」
「嗯。」竇氏點頭,「楊堅累月不豫,前日方命大赦,料是命不久矣,楊廣留京居守,必在防範綢繆。」
李淵思索須臾,忽感頭疼,將腦袋擱於妻子膝上躺下來,嘆道:「太子意欲何為?豈疑我邪!」
竇氏輕撫其額,安慰道:「仁壽宮在岐州轄內,楊廣必於周邊安插親信。郎君回京正合其意,不必憂慮。」
雖料如此,然聽其言方能心安,李淵緊握妻子似有千鈞力量的葇荑,點了點頭。
琥珀色的黃醅酒在仕女狩獵紋高足銀杯里晃悠悠,色澤晶瑩。微醺的長孫晟深吸一口濃郁的酒香,而後一仰而盡,快意道:「好酒也!」
李淵輕抿一口,笑道:「好酒當與君子共飲,故邀公來一嘗。」
「殿下體恤我離家數月,特許避暑終南,今次回京無一知者。公何所知也?」
李淵放下瑪瑙觥:「落雁弓。」
「哦?」長孫晟放下酒樽,「先時我見一小郎君趫捷過人,嘆賞之下以弓相贈。莫非……」
李淵笑道:「正是二郎世民。」
「伊即二郎?」長孫晟即露喜色,「伊今『有名』,可喜可賀!」見其疑惑遂以先前巧遇竇氏母子告之。
李淵聞后亦笑:「原來世民與公早定緣分……然小兒好玩,卻得公割愛相贈,豈敢當之!」
「二郎騎射了得,若伊早生幾年,或可結成忘年。」長孫晟方回京便被李淵請來,必有要事相商,因問,「公本於岐州,今何以在京?」
李淵為其斟酒,道,「次女出閣,皇太子特許休沐一月。」
「一月?」
「殿下必於仁壽宮附近有所戒備。」
長孫晟故作驚訝:「此等機密,公緣何告我?」
「公為人正直,叔德信任非常,且今時局撲朔,願患難與共。」
長孫晟見其坦誠至此,也不再試探,因道:「實不相瞞,仁壽宮傳詔太子入居大寶殿侍疾,料是陛下大限將至。殿下怕是等不及了……」
「殿下未免操之過急,如若敗露,我等難逃干係。」李淵嘆氣時瞥見世民探進腦袋,斥道,「將軍尊駕在此,兒童何以放肆?」
長孫晟瞧見世民,笑著招他入來。世民褪靴過來坐於下首,執壺為之斟酒,笑道:「阿耶何須憂慮,皇家之事非你我所能干預。變者,通也,焉知非福也?」
「哦?何福之有?」
李淵正欲喝止,見長孫晟饒有興緻,故未出言。
「聖人既染沉痾,殿下應有所料方敢鋌而走險。」世民被長孫晟讚賞的目光鼓勵,接道,「此時順之,日後必得重用!」
長孫晟考問道:「然若事敗,我等安有完卵?」
世民略有思考,道:「將軍得東宮體恤,與妻子團聚終南;阿耶回京嫁女,如何有錯?且帝之諸子,僅漢王戍兵在外,難成大事。殿下已然權柄在握,難有大變!」
長孫晟不住點頭,目露賞識精光:「世民分析在理!然不可外道,瞭然即可,切勿弄材引禍上身。」
世民抱拳道:「謹聽將軍教誨!」
長孫晟愛撫其頭,對李淵道:「公有此子當無憾矣。」
李淵笑道:「此兒因母寵溺,常放厥詞,公莫見笑!」因對世民佯怒,「我與將軍暢飲,二郎緣何來此?」
「二郎幸獲將軍神弓,又受將軍教導,一直勤加習箭,未敢懈怠。今聞將軍駕臨,再請指點。」
長孫晟捋須道:「『雀屏中選』當前,某豈敢賣弄?」
「雀屏中選?」世民順其望向阿耶,其卻笑而不語。
「此佳話也!」長孫晟爽聲大笑,俄而敘道,「昔者神武公為覓佳婿,令畫二雀於屏,使求親者自射二矢,中雀目者輒許。數十射者竟無一合,后一人請射,各中一目,遂歸之。」
「神武公?」世民眨著精亮的眼睛,「外祖父?」
「然!」長孫晟朝李淵舉樽,「中選者唐公也!」
世民恍然大悟:「怪道耶娘房內有一雀屏,雖有損跡卻為娘之愛物,若有損壞必受娘之責罰……」
「好一出雀屏怨!」
世民話音剛落,一句鏗鏘女音傳來。三人看去,正是竇氏褪下高高的岐頭履入來。
世民上前躬身扶引,嬉笑道:「兒豈敢怨於阿娘?」
竇氏纖指輕戳他的腦門,作威道:「諒爾也無此膽!」朝客人施禮后坐下,「二郎常念將軍用箭之神,拂曉而起,入夜方休。其痴迷若此,將軍復再賜教,可乎?」
李淵亦笑,「二郎珍貴神弓異常,不許人擅動,某亦未見過落雁弓神威,正可沾光。」
長孫晟尤喜習射,盛情之下欣然從之,遂與李淵父子庭中切磋。世民果然天資過人,見其嫻熟駕馭落雁弓,長孫晟心覺託付良才,益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