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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話·下 得意忘形

  「為何扯謊!」村井邊,世民擲桶於地。

  觀音婢無視他質問的目光,替之褪袍,仰頭笑道:「何不先取水?」

  世民盯看須臾,依言取水。觀音婢置衣其中,反問:「莫非實話告之?」

  「……」

  「若知三郎已死,阿婆何以為生?」

  世民無言以對,跌坐一旁:「太可憐!」

  「世間如阿婆者千千萬,憐之又如何?」觀音婢掛袍於樹,坐至其旁,苦笑。

  世民默然,眸中的奪目神采驀地黯淡:「往者我志在從戎,驅逐蠻夷,保家衛國。而今,家國康寧卻百姓勞苦,將士有何大用?」自從記事起,阿娘誡己須自致青雲。故他以武將為志,馳騁沙場,建功立業。

  觀音婢知他泄氣,寬慰道:「非也!國無兵則亡,百姓亦苦。」

  世民哼道:「現今國安也,百姓何曾安居?」

  「興也苦,亡也苦……」觀音婢嘆,說罷輕鬆一笑,「然兄無須泄氣,惟有修身養德,方能齊家治國平天下。若有出將入相之日,當以濟世安民為任,尊父母之願也。」

  世民思量須臾,心緒稍平,望向遠山若現的長城,目光堅定:「若有此日,必不負弟之嘉勉!」

  觀音婢隨之立身遠望,半晌笑道:「快與阿婆取水罷!」世民含笑點頭。

  儲水畢,二人遺錢鄰人,請其幫扶之,方是告辭。

  「汝兄果侯於此!」回返時,世民見無忌坐於石上,顧謂觀音婢。

  觀音婢亦笑,掙脫其手,向前奔去:「阿兄!」

  無忌聞之,猛然回首,沖至世民跟前,怒道:「我以胞妹相付,爾攜之何處?」

  世民愣住,詫異望向觀音婢:「胞妹?」

  「阿兄氣甚,口不擇言!」觀音婢大驚失色,拉過四兄,解釋道,「我使其衫污穢,故去清洗,兄勿責之……」

  無忌看一眼世民手中半乾的袍子,臉色尷尬,目光閃躲:「不見無逸,我心憂急,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世民且當他護弟心切,笑道:「怪我考慮不周,只留『在此等候』幾字,令兄擔憂。」

  觀音婢鬆氣,搖著二人皺眉,道:「我餓了。」

  「我去打獵。」世民笑撫其頭,取弓上馬。

  觀音婢展顏歡笑:「善!我與阿兄拾柴火。」

  正午的陽光因了立秋,驟減夏日的毒辣,灑在醬黃的河面,一片星光璀璨。茂密的榆樹林繞水綿延,如一塊綠翡翠落入河中。

  近岸林叢,炊煙裊裊,小郎君們席坐於地,正在烹食。生火后,無忌將火石裝回蹀躞,耿耿於懷二人「失蹤」,因問:「借水而已,為何去了那般久?」

  世民叉上兔,劃出幾道口,從腰間皮袋裡取鹽花灑上,置於火中烤炙,方將所遇告之。

  聽罷,無忌嘆道:「近年傜役不斷,百姓苦不堪命。」

  「原以皇帝仁厚之君,」世民嗤道,「今之所為不過昏君耳!」語氣儘是輕蔑。

  無忌制止:「此話萬勿外道,先高熲等人私議朝政,招致殺身之禍,定要慎言!」

  「我知之。」世民頷首,須臾又道,「我最嘆服者,乃魏武也,其唯才是舉,用人不疑,是以鞭撻宇內,克成洪業。惟惜我生不逢時……」說罷一聲苦笑。

  無忌聞之笑曰:「太平盛世求之不得,世民豈欲生於亂世乎?」

  「非也!」世民伸指搖晃,否定道,「我所求明主是也,總不至枉送性命。」

  「朝堂新立,皇帝或以雷霆之勢威懾朝臣。聽聞新律已成,皇帝改高祖酷律,或不至昏聵。」

  世民正欲接話,一旁添柴的觀音婢緩道:「新律會否實用尚不知也。然修身治國,莫大於節慾,皇帝驕逸奢侈,且難聽忠言,若不剋制,恐亡國不遠矣!」說著輕笑兩聲。

  「正是如此!」世民嘆賞而望,遞之炙兔,又嘆道,「只可惜苦了百姓……」

  無忌瞠目結舌,無奈搖頭,復又提醒:「在此議論便可,若人聽去,後果嚴重!」

  「我若聽去,該當如何?」二人正欲點頭,叢林后一人大笑。

  三人俱看去,一胡人手挽大弓閃出,身後還跟有一男童,亦負弓箭。世民警惕起身,手指按於腰間佩刀,挑眉質問:「爾何人也?」

  「在下阿史那·咄吉,此乃我子——什缽苾。」那人操著一口生澀的洛下音,報上名姓。

  竟是啟民之子!世民上前一步,擋至觀音婢身前,冷聲笑道:「常聞突厥人行事磊落,未料好聽牆角!」

  阿史那·咄吉陰笑:「然突厥人狡詐粗俗,中原人豈不如是認為?再者我若舉奏皇帝,加官進爵指日可待。」說罷昂首大笑。

  「你……」世民怒不可遏,欲拔刀相向。觀音婢一旁大笑:「吾父常贊突厥人率真,與啟民可汗亦交好,豈料左賢王如此愛慕虛榮。」

  咄吉看向他:「爾父誰者?」

  無忌揚眉冷笑:「家君左武衛將軍長孫公是也!」

  咄吉將信將疑:「我豈是容易哄騙的?爾等必是冒充將軍子。」

  觀音婢朝世民示意,世民從馬上取過落雁弓,高舉於前。

  「落雁弓?」咄吉一驚,神色恭敬幾分。。

  「阿塔,此落雁弓哉?」男童突厥語問向父親。

  咄吉點頭,鄭重行禮:「咄吉不知將軍愛子在此,方才戲言,請勿見怪!」

  觀音婢還以胡禮,笑道:「多謝左賢王!」

  「隋帝不許突厥改易華夏之服,未以真心待我臣民。」咄吉輕笑,說著朝三人詭譎一笑,「咄吉私議朝政,爾等但可安心。」

  三人相視一笑,遂請咄吉父子共進食,相談甚歡。

  天氣轉涼,巡遊之列再度啟程。因皇帝將過啟民所,啟民等人先馳回牙帳,以迎鑾駕。

  正當啟民迎駕之時,高麗使者突訪,啟民惶懼不已,招來三子商議。

  高麗為遼東蕃國,漢、晉皆為郡縣。南北割據之際,中原王朝更迭,無暇東顧,高麗漸生不臣之心,屢與中原對衡。如今更是久不來朝,以皇帝傲氣,豈能忍之?

  故啟民猶為棘手,詢道:「聖駕登臨之際,高麗來訪,我等該當如何?」

  長子咄吉道:「高麗地遠難攻,中原難奈其何,既來結好,莫如善待之,以備不時之需。」

  三子咄苾連連符合,次子俟利弗設卻搖首:「然若朝廷震怒,殃及突厥,得不償失。」

  「弟何須顧慮?若皇帝責問,辯為高麗來訪,突厥焉不禮接?」

  啟民思量,方道:「若朝廷忌我,諸汗必覬汗位,屆時你我皆難自保!」見其欲言,揮手道,「我知如何處置,勿再言也。」咄吉住嘴,與弟忿然退出。

  八月初六這日,皇帝乘坐觀風行殿自榆林郡發駕,溯金河而上,直達突厥。只見御道上,五十餘萬甲士隨駕左右,十餘萬馬匹浩浩蕩蕩,旌旗輜重,綿延千里。

  隊伍中間,皇帝所乘觀風行殿下施輪軸,可容數百侍衛。外城飾以畫布,周長二千步,其上觀台、望敵樓齊備,推移過境,倏忽之間。果然,胡人嘆為神功,每望御營,下馬稽首。

  皇帝擁著寵姬立於行城觀台,俯望路邊虔誠伏拜的突厥民眾,大笑:「神佛顯靈,莫過於此!」次日,車駕抵達虜廷,皇帝幸啟民牙帳。

  只見高聳的青氈帳頂,明月彎彎,落下一地清輝。帳前旗杆矗立,威嚴的金狼頭高立於上,紅旆飄飄,象徵著突厥至高的王權。

  帳內歌舞喧天,虛懸的碩大銀囊火光跳動,照得滿室星光斑斕。十餘工人頭戴皂絲布頭巾,身著錦領緋絲布袍跪坐一圈,或敲正鼓,或和手鼓,或吹橫笛,或擊銅鈸,合奏著一曲美妙的康國樂。幾個身穿錦領袖緋襖、綠綾渾襠褲,腳著赤皮靴的舞姬旋轉如風,跳著優美歡快的胡旋舞。

  「先朝七部樂無此康國樂,可設之。」皇帝看得盡興,不時打量舞姬豐腴的面龐。

  啟民可汗伏地奉觴:「至尊萬乘之軀慰問寒舍,臣無以為報,獻此胡樂,惟願至尊永永萬年!」

  皇帝笑飲之,方免其禮,突厥王侯以下集至駕前,持刀俯首道:「至尊威儀,邊人莫敢仰視,願割肉表忠!」說罷以刀剺面。

  皇帝見之觸目,轉而大悅,笑道:「漢武昔伐匈奴,空得其地。而朕不費一卒,人地俱歸!」因賦詩曰,「呼韓叩頭至,屠耆接踵來,怎比漢天子,空上單于台。」意謂漢武帝不如己,其浮誇之態,可見一斑。

  宇文述等人紛紛奉觴:「陛下威儀天下,功耀千古!」

  「陛下!」啟民可汗啟道,「臣有一事欲奏。」

  「講。」

  「高麗使節昨來突厥,臣欲引之覲見,未知可否?」

  皇帝臉色微沉,須臾笑道:「允。」

  未幾,高麗使者入。皇帝執杯細飲,瞥向使者的眼裡閃過一絲冷笑:「朕好音樂,剛欲新改九部樂,雖有樂工三萬,所奏高麗樂不盡人意,若去本國試聽,豈不妙哉?」

  高麗使者伏地答道:「蕞爾小國,何勞至尊親往?但有吩咐,高麗必奉樂伎於前,萬死不辭。」

  皇帝冷哼:「高麗王久不來朝,朕吩咐誰者?」

  高麗使者聞言戰慄,再拜,道:「聽聞至尊北巡,王喜不自勝,盼見天顏。孰料將發之際,不幸染疾。又恐至尊切責,故遣臣來,還望至尊諒之。」

  皇帝輕笑:「高麗王既身不適,朕亦不擾之。既言於此,朕有一語白汝:朕以啟民誠心奉國,故親至其所,爾還之日,語與高麗王,朕將往琢郡,宜早來朝,勿自疑懼,存育之禮,當同於啟民。如或不朝,朕率啟民巡幸彼土,踏平高麗!」

  高麗使者稽首:「諾。」

  「此言一出,煬帝頗為解氣。然高麗王並未受命,仍不遵籓禮,屢不來朝。煬帝大怒,始有三征高麗之事,楊隋由是速亡也。」老媼執盞飲茶,緩緩敘道。

  婢女搖首嘆道:「煬帝之徵高麗也,其國未滅而中原大亂,可笑可嘆!」

  「煬帝繼位前,九州既洽,四夷咸服。較之餘他君主,煬帝運勢大好,但無大故不至亡國。然其喜奢華、好遠征,在位十二年,南遊江都、西巡張掖、三征高麗、三巡北塞,在京不足一載。」

  婢女咋舌,須臾又笑:「說來可笑,煬帝好北巡,三出塞時為突厥圍困雁門,險為所擄;好南遊,三下江都時為宇文化及所弒,客死揚州,亦死得其『所』也。」

  老媼頷首,嘆笑:「浮華已已,惟只笑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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