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話·上 真命龍女
與此同時,皇后蕭氏幸義成公主牙帳。
只見身穿左衽胡袍的辮髮胡姬用佩刀將烹羊割片入盤,進奉於設有鮮果漿酪、胡餅抓飯的厥文案上。蕭後端坐旃席之上,問與義成公主:「可憐公主安否?」
義成公主答:「雖有殿下賜葯,然其崩血多日,恐時日無多矣。」
蕭氏聞之,嘆息:「生產兇險,福禍難料,公主節哀。」眼底卻毫無哀色。
「邊地寒苦,不及中原富庶,女子入蕃,註定悲苦。」
義成公主為啟民可汗繼妻。開皇以來,文帝為制突厥,聽從長孫晟之策,先後遣宗室女安義公主、義成公主入蕃。義成公主便是在安義公主死後,賜給啟民可汗的。
邊關貧脊,若非得已,天家斷不肯屈尊降以皇女,故多以宗氏女和親。蕭氏聽出哀怨,亦能理解一二,然和親公主身系邊疆,故蕭氏溫言:「此無外人,公主有何難處,但說無妨。」
義成公主轉瞬笑道:「妾隨口一嘆,殿下切勿多心。雙親亡故后,妾再無牽念,惟系邊關耳。」
「公主大義!」蕭氏雖無大智,因生而坎坷,故深知善待他人以存后助之道,因執之撫慰,「汝是南陽從姊,又年歲相仿,吾向來視爾如女。如若不棄,可以我為母。」
義成公主泣涕拜謝:「妾謝殿下!」
蕭氏頷首而笑,義成公主拭淚,又問:「為何不見阿茶子?」
蕭氏嘆了嘆,說道:「至尊不喜吾常見子女,若召之前來,須請示至尊,故未費此周折。」
「若因齊王,或能理解。然於公主,不必如此。」
蕭氏點頭:「是故人各有苦,吾亦然。」
「怪乎殿下眉間不郁……」
蕭氏無奈一嘆,許因無處訴苦,猶豫半晌:「公主足智多謀,吾有一惑,欲問公主。」
「立儲之事?」義成公主心中瞭然。
蕭后連連點頭:「儲位空懸已久,至尊緘口不言,不知其故……」
義成公主並不多言,只道:「聽聞太子薨后,至尊令牛弘為齊王妙選官屬,朝野以其居次,有望為嗣。由是公卿多進子弟,諸戚競來致禮。就連樂平長公主,亦去饋贈。殿下何所憂也?」
「雖說如此,然蕭嬪所生皇三子,至尊特所愛之,恐生變數。」
「皇三子方在襁褓,至尊必不舍嫡立幼,且元德太子三子亦得帝寵,殿下無須懼之。」
「然聖心難料……」
「除卻皇三子,齊王、諸皇孫皆為殿下血脈。無出意外,殿下不必憂慮。」
「非只如此。仁壽年間,京師有謠『女主犯太歲,龍女正後位』,記否?」
義成公主點頭:「時獻皇后之崩也,妾回京臨喪,有所耳聞。坊間傳言天現月暈,故此女諱『玥』。『玥』者,《山海經》雲其天賜君王之物也。故坊間一說宣華夫人,一說殿下,莫衷一是。現宣華夫人已故,當是殿下也。」
「還有一人。」
「誰者?」
「長孫晟第五女——長孫弄玥。」
「長孫五娘乎?」前月皇后召見高氏母女,義成公主有所印象,因問,「此女雖名『玥』字,然非帝女……」
「非也,」蕭氏搖首,「其乳名『觀音婢』,觀音婢者,觀音右近侍也,本為婆竭羅龍王幼女,其年八歲,聽文殊菩薩講法華經,於剎那間,發菩提心,遂去靈鷲山禮拜佛陀,以人身成就菩薩。」
「殿下意謂,此『龍女』非為『帝女』,而是婆竭羅龍王之女?」
見其一副不信之態,蕭氏又道:「吾曾問卜蕭公,其雲長孫五娘貴不可言,可助我劫後餘生。」
「彼女不過七歲女童,云何能得后位?」
「吾亦百思不解。」
義成公主思量,忽神色沉重:「若是如此,殿下當殺之,以絕後患!」
「若長孫弄玥將取我后位,則必為吾之剋星,云何助我善終耶?只怕其中因果並非如此。蕭公囑我善待之,何意也?」
「此必關乎殿下之『劫』。」義成公主沉思。
「然蕭公不肯明示,吾亦無從問道,故說與公主,以釋煩悶。不過轉念一想,大劫既定,則人力不可為也。」蕭氏扶額嘆道。
「或許……因果不在長孫弄玥,」義成公主低首琢磨,見皇后驚詫,轉而解釋,「『玥』既為君王之物,反言之,長孫之夫必為君主,此君非當今至尊,乃是……」
「儲君?」蕭氏遲疑。
「然!」義成公主愈加堅信,「殿下所憂正是立儲,此乃『貴人』因也。」
蕭后若有所悟:「汝之所見,乃以此女為王妃?」
義成公主點頭:「齊王妃已薨,其位空缺,豈非天意耶?」
蕭后尋思:「公主所言或可。然茲事體大,若非天意,不堪設想矣!」
而在數十裡外的步騎兵營,負責督軍的齊王正於帳內酣宴。
齊王暕,元德太子同母弟也,其人驕恣,好聲色,常遣近侍訪求聲色狗馬,強奪民女,恣行淫穢。其妃韋氏早卒,齊王與妻姊元氏婦私通,生有一女。
作為皇儲人選,無嗣乃為大忌。然多年以來,齊王一無所出,著實令其不安。故今得女,齊王喜不自勝,引近臣大肆慶賀。
因此女私通而生,外人皆不得知,所宴無非心腹。幾杯下肚,齊王笑道:「幾年無出,今終得一女,豈不吉兆?」
眾侍符合:「大王喜得貴女,日後必將子嗣興隆。」
齊王笑之,半晌哼道:「國無儲副,寡人按次當得立。然元德太子留有三子,至尊久無定奪,皇后無所指望,寡人難自安。」
近侍喬令則趁機道:「臣遇一人,尤善相面,令卜輒知。」
齊王好奇,允之。及相工入,欲先試之,令卜諸妾。相工遍視之,望向元氏婦時,看一眼喬令則,方道:「此產子者當為皇后。」
齊王異之,喜道:「先生果然神算。」
相工又道:「某觀王之面相,貴不可言。」
齊王大悅,當即賞賜財帛。喬令則趁機取寵,上前脫齊王冠帽,大行臣禮,齊王大悅。一眾人忘乎所以,觥籌交錯,歡娛達旦。
得知可憐公主病篤,皇后蕭氏特令唐國夫人攜子探視,並遣後宮王嬪同往,以示恩寵。
可憐公主李氏,唐公李淵從女也,仁壽三年賜婚啟民可汗次子俟利弗設。
世民知有堂姊和蕃,卻忘其音貌。然不知為何,每聽人提起這位堂姊,腦中會浮現出一柄團扇,其後泣聲隱隱,淹沒在執事宣講敕旨的高聲里,令人聞之心碎,以至於四年後,當細細嚶嚶的泣聲再次傳來,世民又一次心酸起來。
驚覺出神,世民定睛看去,阿娘、王嬪正與榻上之人執手對泣。
「阿孩安在?」阿娘拭淚后,問道。
乳媼連忙懷抱嬰孩上前,阿娘看過,榻上病婦哀容上現出一絲光采:「此兒名喚郁射設。」見世民遠遠看著,以其怯生,朝他招手,笑問:「此二郎乎?」
世民站過去,阿娘一旁道:「此是可憐公主,汝三伯之女,曾教爾習字,記否?」
經阿娘提醒,世民回想起來。仁壽元年,先帝廢除天下學校,彼時他才四歲,正當入學,耶娘無奈,先令堂姊教他習學《千字文》。世民頓感親切,喚道:「阿姊好在。」
可憐公主李氏笑撫其首:「彼時爾才四歲,展眼這般高了。」
世民靦腆一笑,細看堂姊,其面暗黃無光,竟比阿娘更顯老態,以其卧病之故。
可憐公主問向竇氏:「大郎、二娘、三娘、三郎安否?」
竇氏道:「大郎及二娘皆已成家,三娘與三郎也已長成。」
李氏欣慰點頭:「如此便好!」說著滾下眼淚,「一別四載,不知何日再見……」
王嬪一旁慰道:「會的。」
李氏凄然一笑:「妾自知時日無多,不過捱著罷了,阿姊無須勸慰。」
王嬪聞言,掩面泣道:「今我苦守深宮,汝身居外蕃,若知如此,何必入宮……」
李氏聞言黯淡,須臾強笑道:「當年先帝增設東宮,你我為家族入選,何必言悔耶?」
「先以無非無寵,你我作伴足矣。孰料突厥請婚,皇后將汝薦之,」言及此,王嬪忿然哼道,「皆雲皇后善人,以我觀之,實一妒婦耳!其既無寵,則任後庭多寵;因爾貌美,則落選之,其心險惡!」
「心機算盡又何妨?聽聞後宮內寵不斷,皇后又豈如意?妾早意平矣……」李氏嘆了嘆,望向竇氏,「只因叔嬸養恩未報,妾實在慚愧。」
竇氏這才開口,笑道:「爾早失雙親,叔嬸即為父母,云何報恩?」
「夫人,皇後有令,公主體虛,不可探視過久,請還罷。」侍女入帳提醒。
李氏淚眼婆娑,一一看過世民、王嬪,目光定在竇氏臉上:「孃孃轉告阿叔,妾願為李氏入宮,叔嬸切勿自責。」
竇氏怔然,含淚相望,點了點頭,出帳而去……
回帳后,阿娘及表姊去皇后帳中復命,只留世民於帳。獨坐於席,心間一時感慨。忽然,帳外傳來一陣歌謠,尤是動聽。世民循聲出帳,不遠處,一人平躺小坡之上,正在放聲高歌。仔細一看,竟是無逸。
只見他枕在手上,望著頭頂的天空,悠閑歌唱,旁若無人。世民一掃鬱氣,過去躺倒其旁,愜意閉目,細細聆聽著。
「此《敕勒川》乎?為何其詞不同?」見他唱完,世民開口問道。
觀音婢半睜一目,笑答:「《敕勒川》原為鮮卑語,故爾難懂。」
「原來如此,」世民伸出一手,替之遮陽,「長孫氏源出北魏拓拔氏,爾先祖即為鮮卑人。然自孝文帝變俗,華夏同風百年,鮮卑語業已消亡,爾焉知其語?」
眼前浮出一片陰影,觀音婢雙目全開,笑道:「鮮卑語已亡,其後卻知此謠。耶耶曾云:長孫氏生於敕勒川,蒼天生其魂,陰山挺其骨,綠野養其血,我們生是草原之子。往者我不以為然,今來原上,見此天高地廣,忽有歸宿之感……」
《敕勒川》曾為敕勒牧民傳唱,其詞寥寥數語,卻風格豪邁,極具感染,北朝時傳為華語,廣為流唱,婦孺皆知。世民望著廣袤的草原,胸間頓時開闊,不覺哼唱起來:「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觀音婢與之對望,相視一笑,軟唇隨之輕啟,輕輕和著。世民則單手支頭,咫尺相看,這才發覺廣袤的敕勒川竟在那雙眸子里留下一汪淺綠,深湛而冶異。
只聽秋風徐徐,蒼茫的草原之音飄向天際,悠遠,綿長……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幾日後,可憐公主李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