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話·中 外赴樓煩
正說著,門口婢子一陣忙動,是鄭氏入來請安。
鄭氏恭敬問安后,應高氏賜坐入席。挑眉看一眼對座的崔氏,笑道:「二嫂每來最早,難怪最得阿家歡心。」
崔氏見她身披錦襖彩綉裙,頭飾點翠金步搖,好個華艷奪目,嘴角一絲微笑:「弟婦多心也,若說諸媳最得阿家心者,非弟婦莫屬。且說弟婦此身襦襖,所用聯珠立鳥紋緯錦也,乃聖人新賜波斯錦,攏共只一疋,阿家特地予爾,妾未曾有之。」
高氏飲了清水,置銀湯匙於案,拭過嘴角,笑道:「此話好沒良心,汝所得生辰禮豈少耶?」
崔氏輕撇嘴角:「話雖如此。然妾見弟婦此身彩綉輝煌,誠慕焉。」
高氏笑道:「貪心不足耳!下次不復賞賜,叫你念我虧欠!」
崔氏道:「倒也不必,倘有波斯錦,賜我半疋制身錦襪,足矣!」
高氏笑指她道:「汝小姑尚在,沒臊也!」
諸婦皆掩笑,惟鄭氏輕蔑白了崔氏一眼。
笑畢,高氏語重心長:「爾妯娌誠大孝,何幸也。」
崔鄭二人俯首恭答:「新婦本分。」
「娘子,朝食已備,請娘子們用膳。」阿染適時入來稟報。
高氏笑向鄭氏:「三郎訪友歸來,汝同三郎用膳罷,不必在此侍奉。」
鄭氏拜謝而去,眾人扶高氏至食廳。
崔氏先閱食帳,挑出椒鹽點炙鴨、蒜醬搵蒸豚、碧鮮菠薐菜、玉露團雕酥、光明蝦炙、剔縷雞、杏酪粥、十遠羹、玉尖面、七返糕等食,佈於食案之上,余者遣退。高氏與觀音婢盥手后,坐至案前,令其同食。
「會否多心耶?阿鄭言間怨怨,怪於我乎?」
崔氏停箸拭嘴,回交帕子侍女,無奈笑道:「弟婦怨在妾也。」
觀音婢切下幾片炙鴨,蘸醬慢食,聽著二人討論。
高氏嘗一口婢女剔過骨刺蘸了小蝦醬的魚膾:「不然,料是怨我提議二郎出任鷹揚郎將……」示意崔氏嘗之。
崔氏食之,乃道:「莫若妾辭家政,阿家復委弟婦,或能兩全。」
高氏道:「暫不必如此,阿鄭適家尚短,府內人事繁雜,伊難勝之。且安業襲家業,恆安任鷹揚郎將,爾大人公首肯之。各房皆得自立,吾之願也。」
崔氏謝道:「阿家慈心,新婦必不相忘!」
早膳畢,人皆退去。觀音婢回至寢屋,問阿梨:「我以波斯錦贈人,二嫂生怨乎?」
阿梨道:「崔娘子非小性之人,揶揄鄭娘子罷了,五娘無須在意。」
「但願如此。」
高氏則擁裘坐於爐前,閱看賬目。阿染見主母眉頭時皺,因道:「奴暗訪各房,皆曰鄭娘子省減月給,雲是娘子之意。」
高氏合卷,道:「然府中所用資費,無異於前。」
阿染覽之,疑道:「若無其事,為何諸奴訟之?」
高氏哼笑:「料是阿鄭供給母家,又恐我察之,故剋扣月給之數。」
阿染頷首:「是也,鄭娘子常以所得錢帛悉送母家,當是如此。」
「這倒罷了!伊以我之名斂錢,此甚可惡!」
「不止如此,」阿染道,「今早鄭娘子云,娘子委之以家,其有責打奴婢之權。」
高氏沉臉:「伊如是言?」
阿染告之前事,高氏聞后,臉色薄怒:「我何曾令其當家?皆因臨行之際,囑之看家耳,伊豈不知我意?」
「莫如攜之同返,看管於前。」
「然安業斷不同往,我亦不宜迫之。」
阿染嘆道:「三郎懼於阿郎,不喜拘束。」
「暫不必憂之,」高氏攏了攏木棉裘,眸色深沉,「阿梨之言,倒提醒了我。」
「是矣,」阿染點頭,「對症下藥之理,崔娘子豈無知乎?」
「料是崔家官復如故,阿崔心氣漸高矣。」高氏嘴角一絲冷笑,「原本我尚存一絲僥倖,以其性本善。自今觀之,若其得勢,必翻臉無情,希其善待無忌,難矣!」
「娘子宜早罷其權。」
「若罷其權,鄭氏或借太夫人施壓,此事須謹慎計議。」
「嗯。」
「娘子,竇三郎至。」
這日傍晚,侍女阿梅疾步入告。
唐國夫人竇氏擱筆,眸色一沉:「快讓進來。」
果然,竇誕見禮后,帶來不妙訊息:史世良出走岐州!
「侄辦事不力,懇請阿姑切責!」竇誕俯首請罪。
「罷了……關不住的。」
竇誕滿臉愧色:「阿姑放心,侄已遣人追之。」
「不必,」竇氏止道,「史世良必投章仇太翼而去,不宜追之。」
姑侄說話間,李淵入來書房。竇氏笑道:「爾姑父遷樓煩郡守,初十赴之,莫如多留幾日。」
「是。」竇誕朝李淵問安后,隨婢退出。
李淵執筆續寫,隨口問起:「竇家初三來過,阿誕今來作何?」
竇氏從容答道:「聽聞郎遷樓煩,伊不舍二郎,故來送行。」
李淵「哦」了一聲,默然揮筆。
竇氏察其興緻不高,因問:「郎君豈不快耶?」
李淵拍筆於案,慍道:「樓煩地遠且養馬,令我為太守,實則監牧也,何異養馬人!聖人昔笑我阿婆,今出我養馬,豈輕我耶?」
竇氏拾筆續之:「初一以來,楊廣急開永濟渠、置樓煩郡,何也?」見李淵若有所思,接道,「此時遷樓煩,焉知非福?」
李淵思量,若起戰事,必須良馬,若自己辦事得力……須臾頷首:「娘子果然聰慧。」
竇氏書畢,展卷閱之:「試猜爾書何字?」
李淵何曾在意,見所寫《淮南子》乃塞翁選段,滿篇如出一人,因笑:「不知也。」
竇氏含笑指向幾字:此何遽不為福乎?
臨行之期愈近,竇氏卻越發心緒不寧。這日,竇氏獨在庭院漫步,排遣煩心。
「娘子,妾懇請同往樓煩。」侍妾萬氏撲跪跟前。
因赴樓煩,宅中需人留守,竇氏因令萬氏留之。「阿萬,爾當知我也。」
萬氏俯拜之,哭道:「妾知娘子看重,然妾不舍五郎……」
竇氏愈發心亂,面色薄慍:「萬氏,勿得寸進尺也!智雲雖爾所生,然於理法,乃是我兒!」
萬氏驚之,連連叩首:「妾無僭越之意,望娘子恕罪!」
竇氏冷眼相看,緩道:「料是我平日視爾親厚,令爾親養智雲,遂忘尊卑也。」
「娘子視二娘親生、令我侍奉五郎,妾感激涕零,不敢忘恩!」
「既如此,爾當知何為。」
萬氏拭淚而退:「妾知矣……」
竇氏捋著心口,見廊角一人窺視,心緒漸平,揚帕招之:「三胡來此。」
三胡小跑過來,伏拜階下。竇氏令其起身,笑問:「爾時窺我,何也?」
三胡昂首相凝,半晌問道:「主母將發樓煩乎?」見竇氏點頭,黑眸垂下。
竇氏見其神色傷感,正欲相問,又見他抬眸問道:「主母何時歸來?」
竇氏凝著那雙噙著淚水的眼睛,心底忽然一陣抽痛,竟脫口而出:「爾欲同往乎?」
三胡不住搓手:「真耶?」
竇氏出言即悔,見其滿臉期待,復又不忍,思索須臾,乃道:「今後爾侍五郎,如何?」
三胡連連點頭,撲通跪地:「多謝主母!」
高氏疾愈返回洛陽時,已是二月初,時逢觀音婢誕辰。初六這日,家宴之後,觀音婢正於屋裡分珍玩諸奴婢。
「此乃世民賀禮。」四兄無忌肩抗一弓,手拎一小獸入來,方一擲地,一道黑影竄向屋角,蜷縮成團。
觀音婢撲過去,望著張牙咧嘴的小獸,目露憐光:「猞猁?」
「嗯。」無忌將弓交予婢女,飲一口奉上的熱茶,「草上飛所生也,名曰『奎木狼』。真怪人也,送些珍帛豈不更好?」
觀音婢卻很歡喜,命婢子取羊肉逗引之,那小猞猁時而緊盯羊肉,時而瞪視旁人,不肯進食。
「阿兄,伊不進食,奈之何?」觀音婢急問。
無忌聞言過去,一把揪起猞猁,將羊肉置其眼前。果然,小猞猁頓時狼吞虎咽,因笑:「許因認生,我養半月才熟。」
觀音婢試拉弓弦,不動,教婢女掛好,聞此惑道,「阿兄雲是世民所贈,伊半月前已贈?」
無忌解釋:「刺史縣令三年一遷,唐公今遷樓煩郡守,世民初十隨之出蕃,汝時在大興,遂將奎木狼並驚雁弓交我,以報玉韘之誼。」
「世民去樓煩了?」觀音婢聞言驚愣,無心再逗猞猁。
無忌點頭,說起另一事:「伊臨走不忘數落我!」
「為何?」
「汝送之玉韘,而我忘其生辰,伊諷之,好個窮措大!」想著世民當眾數落,險逼自己道出當日與獨孤娘子同游之事,無忌忿擊猞猁頭,卻下手極輕。小猞猁抬爪阻之,張牙欲咬,或因吃過虧,又縮回頭,怒視之。
觀音婢佯拍其手,護過猞猁。許因通性,知其善人,小猞猁蜷縮其懷,未再掙扎。
觀音婢滿心驚喜,撫著猞猁,方道:「五色玉乃阿耶所賜,我見閑置無用,遂製成玉韘,恰逢世民生辰,故送之。」
「三嫂曾請玉為二娘制五色縷,阿耶允之,汝竟送人?」
提及鄭氏,觀音婢嘟嘴哼道:「阿耶后許我,即為我物!」
無忌無奈嘆笑:「必因爾討要……罷了,皆因世民由此疑惑,故而提起。」
「世民疑何?」
「世民以爾『無逸』,而汝所贈皆為貴物,無逸乃庶出,世民常來家,知阿耶無寵妾,無逸亦未跟前,自然生疑。」
「我未及細思,因他多有照拂,乃贈之。」
見妹妹擔憂,無忌笑道:「未經允許,我自不會道明真相。只雲無逸生母早卒,阿娘念及主僕之情,視若親生,故優待之。」
「如此好極!」觀音婢略略鬆氣。相處多時,觀音婢知世民不喜玩與娘子,倘知其女身,日後必然生疏。
「然……世民嘗笑爾若似女子,此人不愚也!」無忌捧腹大笑。
觀音婢氣急,哼道:「再若笑之,我告之阿娘:爾常與小娘子出遊!」觀音婢可沒少誣告阿兄。
無忌心虛,連道:「未曾有此,不可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