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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話·下 口舌之爭

  當裴矩將所撰《西域圖記》獻陛后,果然,正為兵敗鐵勒的皇帝龍顏大悅,決心通西域,一掃隋軍屈辱,治下千古功名。因以裴矩為黃門侍郎,委之四夷經略,每日引於御座,親問西域事。

  這日,鴻臚卿入送倭王表奏,皇帝覽之,只見書曰: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願無恙。因怒:「蠻夷之書無禮者,勿復以聞。」鴻臚卿戰戰兢兢,領命而退。

  先鐵勒寇邊,今倭王無禮,皇帝深覺天威受損,因詔裴矩入宮,垂問將通西域之事。

  裴矩至,答道:「以國家之威德、將士之驍雄,跨汜水而越崑崙,易如反掌耳!然突厥、吐渾分轄羌、胡之國,為其阻遏,故諸國朝貢不通也。今商人悉送密信,無不引領翹首,願為臣妾。倘降服之,務以安撫,只須皇朝遣使,不動兵馬,諸蕃必從,渾、厥必可滅也。華夷一體,在此一舉耳!」

  皇帝聽得心潮澎湃,連問:「如何撫之?」

  裴矩道:「但須引致諸胡,送之以利,勸令入朝。屆時諸蕃往來相繼,高麗見之驚怕,焉敢不朝乎?」

  皇帝頷首:「黃門侍郎裴矩聽敕:四夷經略,悉以委之,即日出使張掖,招引諸蕃入朝,所過郡縣,務必送迎。」

  裴矩領命:「臣必不負至尊所託。」

  於是裴矩至張掖遊說。所謂入朝,無非一路宴飲入京,再攜豐賞歸國,西域諸胡自然欣往。自是諸胡往來相繼,所經郡縣,疲於送迎,耗費以萬萬計,致使中原疲弊乃至國亡,此後話也。

  這日,觀音婢及表姊、元娘在屋內分數所得珍玩,三嫂鄭氏忽直入房來:「妾方路過,聞聽房內言笑歡歡,故不請自來,五娘會否介意?」說著大方落座。

  阿耶生辰在即,故三兄、三嫂來為慶生,而表姊、元娘正是隨之同來,陪觀音婢玩耍。

  見她不請自來,觀音婢頗為不悅,面上略略和氣:「歡迎之至。」因命向婢女,「奉茶。」

  鄭氏信手翻動,語氣泛酸:「大人公果愛五娘,府內珍寶蓋於此也……」

  「若論姑父最寵者,非觀音婢莫屬,」雲阿正在把玩一塊碧玉,聞言笑道,因擠兌元娘,「爾亦不及也。」

  元娘並無吃味,因笑:「五姑最少,理當最寵。」

  「二娘豈不更少?」雲阿輕乜一眼鄭氏,見其對望,佯作不解,「美音表姊,對否?」雖為姨表,雲阿對鄭氏所為頗不入眼。

  鄭氏吞下怒氣,因道:「二娘尚幼,不需頑物。」

  觀音婢一旁解圍:「我正分珍玩,三嫂此來恰好,如若不棄,也挑揀一二,何如?」

  果然,鄭氏面露喜色,環住觀音婢,親昵道:「觀音婢果然大度,不似他人親疏不分。」說話間白了雲阿一眼,隨即翻揀出幾樣宮絛錦帛、金鐲玉釧之物,愛不釋手。

  雲阿欲回嗆,被觀音婢等拉至一旁小聲勸解。

  鄭氏忽見一方品紅金綉龍鳳錦囊,因解系帶觀之,中有一紅玉鳳凰,其玉體艷若雞冠,溫潤透光,正是府中傳聞的玉鳳凰。

  觀音婢轉頭看去,見鄭氏正在翻看玉鳳凰,大驚失色,急忙上前奪過,眉頭皺起:「此玉不能相送。」

  鄭氏訕笑:「此玉鳳凰乎?」見觀音婢鎖玉於櫃,不知喜怒,因笑,「聽聞五娘甚重此物,妾斷不奪人所愛,五娘勿急也。」

  觀音婢冷眼相看,倏忽笑道:「非我吝之,此乃邪玉,近之不吉,故而鎖之。」

  元娘亦曾提及,鄭氏聞言驚怕:「原來如此……謝五娘割愛,妾先回房安置。」

  觀音婢笑臉送至門口:「三嫂若有閑暇,請多來坐坐。」

  雲阿朝鄭氏背影啐道:「無恥之尤也!若論親疏,我娘豈比薛國太夫人疏乎?」

  元娘捂嘴笑道:「三嬸素來如此,何苦與之置氣?」

  這些日,鄭氏總覺氣悶。想她滎陽鄭氏與隴西及趙郡李氏、博陵及清河崔氏、范陽盧氏、太原王氏自漢魏以來賢能輩出,因而並稱五姓七望。作為五姓女,生而門第高華,所嫁非豪即貴。身為嫡次女,她所嫁便是代北高門的長孫氏。長孫氏乃北魏帝室十姓,百年不衰,長孫晟兄弟更是官運亨通至今,成為世族間炙手可熱的聯姻對象。其夫安業本為嫡次子,可巧嫡長子行布為國戰死,平白得此偌大家業,鄭氏原本竊喜不已,然繼母高氏卻扶持崔氏轄制她。

  那崔氏與皇室沾親帶故,其祖崔彥穆,獻后外祖崔彥珍弟也。然清河崔氏早已衰微,獻后外祖這支更無顯官,崔女為妾時有之,如獻後生母崔氏,獨孤信之妾也。身為當朝皇后之外祖家,崔氏一族理該顯赫當時。然而,崔彥珍那支寂寂無名不說,崔彥穆這支在北周辛苦掙得的東郡公爵位卻在廢立太子時被先帝廢黜,舉家籍沒為奴。且那崔氏乃妾室所出,只因其妹崔貴人承寵新朝,加之善於奉迎,得以協理家務,奪走本屬自己的風光,以至她在府內無足輕重,就連雲阿那個外客也敢輕視她。

  鄭氏緩步行在迴廊上,正自滿腔憤懣,一隻灰白小猞猁奔至腳邊,嚇其一跳。定睛一看,正是五娘愛寵——奎木狼也。堂堂貴府小娘子,偏生好養這等兇猛之物,惱得她抬腳踢去:「死狗雜,膽敢嚇我!」

  小東西一聲哀嚎,逃至草叢裡。鄭氏心情暢快,一路哼著小調,回至自己院中。方一入門,便瞧見丈夫正在習箭。

  「善!」一箭正中鵠的,長孫安業捋須長笑,接過愛姬奉上的酒杯,一仰而盡。

  鄭氏沉臉落席,揮退眾姬,一言不發。

  「爾煩何也?」安業連射幾箭,未聞姬妾笑語,轉頭看見她。

  鄭氏替他斟上酒,沒好氣道:「明知故問!」

  「勸爾返京,汝不聽之,非要在此仰人鼻息,奈若何也?」安業嘲弄一聲,自顧搭弓上箭。

  鄭氏在他背後白一眼:「回大興又如何?無人管束,豈不與爾方便?」

  安業回首怒視:「何種方便?」

  鄭氏冷哼:「郎君常往平康坊,以我不知也。」見他不欲理會,故意言語相激,「若是結交名流謀得一官半職,那鷹揚郎將為人所奪倒也罷了!偏生流連歡場,不思進取,好叫他人作踐!」

  提及陳年舊帳,安業拂酒於地,怒視之:「休嘴!」因自幼喪母,安業與長兄甚為親厚。彼鷹揚郎將乃兄命以換,本神聖之職,卻為貪婪之人百般算計,繼母高氏如此,妻鄭氏亦如此,焉能不忿?!

  「妾因不平!」鄭氏拭淚作委屈狀,「若非他人算計,以郎之才,何以至此?事到如今,郎君不當自棄,鎮日沉湎玩樂,遂了他人意……」

  「三嫂此言差矣!」

  安業原本心軟,正欲慰之,不料觀音婢懷抱小猞猁入院:「我尋猞猁至此,恰聞兄嫂鬥氣,不免擔憂,故不請入來……」觀音婢笑向三兄安業,言詞懇切。

  於此異母妹,安業難有親情,何況高氏所出。然其見知不凡且謙遜有禮,容貌秀美又神情疏散,不似同齡小娘子般嬌氣,也不至討厭。故安業微微點頭,坐去席上飲酒。

  鄭氏見夫釋怒,心有不滿,佯笑問之:「何錯之有?」

  「三嫂勸夫上進,心意無錯,」觀音婢朝她笑道,「然以三兄沉湎玩樂,乃至仕途荒殆,不敢苟同也。」

  鄭氏頗惱,冷聲直問:「豈非如此?」言畢方覺失言。

  「世間男子皆喜宴遊,此沉湎玩樂乎?」觀音婢心間暗笑。

  鄭氏忙道:「非也!然,過於沉湎總非好事。」

  「哦……」觀音婢眨眼驚問,「三嫂意即,三兄沉湎之……」

  「非也!」鄭氏急聲打斷,臉色氣紅。

  「三兄自然無此。」觀音婢置盞於案,笑道,「聖人頗惜名位,不按考績增級,非德行灼然功能顯著者,難能進擢。故省中多有闕位;且今之朝堂,『選曹七貴』參掌選拔……」

  鄭氏無心細聽,再次打斷:「朝政之事與我何干?且我婦人也,豈能得知?」

  「年中拜訪舅家,恰逢牛公等人至宅。牛公雲內史侍郎虞世基獨霸其權,其以受賄之數晉陞,」觀音婢笑道,「我非勸嫂買官,惟只提醒三嫂,時局如此,切勿妄自菲薄……」

  言下之意,無非她在貶低安業,竟敢明著挑撥他們,鄭氏氣結:「你……」

  觀音婢故作無視,執茶飲之,轉而笑道:「此茶香氣淳膩,入口滑潤,三嫂不愧高門之雅,料是與嫂交者甚眾。」

  鄭氏吞下怒氣,幽幽品茶,哼笑:「那是自然。」

  觀音婢拭嘴笑道:「《顏氏家訓》有言: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街,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當今婦人掌戶,三嫂既與諸夫人雅集,緣何未得薦兄之機?」

  「我……」鄭氏急於辯解,卻又無從對起。

  「非三嫂不盡全力……」觀音婢亦不與之難堪,輕嘆一聲,「諸貴婦未盡心耳!」

  鄭氏點頭稱是,轉瞬一思,暗覺其在指桑罵槐。

  觀音婢逞罷口舌之快,興盡作辭:「討過兄嫂好茶,便不叨擾了。」

  鄭氏笑臉相送,待她揚長而去,氣悶坐下,朝安業埋怨:「郎尚在此,伊就敢當面駁我,爾怎未幫腔!」

  安業執酒慢品:「我細思之,其言大有理。」

  「何意也?」

  「汝常怨我不交名流,只顧玩樂,」安業白她一眼,起身嗤道,「爾亦出遊,何不效仿鄴下婦人代夫求官?」

  「我……」

  「料是阿婆縱之,爾益驕耳!再若當眾折我,使阿婆當前,翻臉何妨也。」安業朝鵠的射去一箭,怒擲弓矢於地,甩袖而去。

  鄭氏愣杵原地,氣也不是罵也不敢,一眼瞥見安業寵妾廊角窺視,橫眉朝她怒道:「死狗奴,滾回屋去,且仔細著賤命!」眾人見狀,紛紛逃走。

  「適才鄭娘子氣甚,當真好笑!」聞見鄭氏破口怒罵,阿梨幸災樂禍,「伊常怒責奴婢,府內無不恨之,今終得解氣也!」

  觀音婢諷之:「此所謂『小人得志』乎?」

  阿梨滿臉堆笑,討好小娘子:「惡人總有……好人磨!幸得五娘仗義,奴等感激涕零!」

  觀音婢笑道:「三嫂尖酸小性,若其聽去,爾豈不畏樂極生悲乎?」

  阿梨連連點頭,轉而不解:「五娘素知其人,未曾與之交鋒,今出言何為?」

  「若非奎木狼,我豈會費此口舌?」觀音婢輕撫懷中猞猁,冷哼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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