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話·上 信口開河
樓煩昔為北狄之一,約於春秋建國。然有「周王繪圖有樓煩國」一說,是故古樓煩國或非戎狄,而是周天子所封諸侯國,因無定論。戰國之時,樓煩與東胡、林胡共處代國以北,並稱三胡。其人以畜牧為業,善騎射,民風剽悍。
此地水草鮮美,與汗庭磧口相近,時有突厥部族走馬附近。其人自幼敢斗好戰,喜角逐競技,有雲「男子好樗蒲,女子好踏鞠」,其民風可見一斑。
這日一早,世民與秀寧外出,追逐廊上之時,撞倒一人。世民見是童僕,遂伸手挽之。
三胡痛得咧嘴,看清面前之人,不覺愣住。早聞二郎、三娘玉面鳳姿,故得主母愛重,今日一見,三胡不覺自慚形穢,攀之起身後,手足無措。
「爾新買之婢耶?」世民見他臼頭深目,未曾見過,問道。
三胡連忙搖首:「奴本婢產子。」
秀寧手搭世民肩,奈何其身形已高,遂垂手,因笑:「其狀貌若胡,」說著隨口問起,「爾喚何名?」
「三胡.……」
秀寧撲哧一笑:「此名極佳!」
三胡聽出嘲諷,烏面立時艴然。秀寧見之,愈覺逗人,手捏其面玩弄之。三胡惡之,呲牙張爪,欲咬其手。世民見狀,一掌拂開。
「爾屬狗邪!」秀寧怒視之。
三胡捂住臉頰,憤然瞪向世民。秀寧火冒三丈,揚手責打,世民攔住:「罷了,切莫耽誤時辰。」
秀寧哼道:「今且饒爾一命!」
世民拉走阿姊,經過三胡時,只覺那雙陰戾的深目里,正在種下一段惡緣……
「皇帝出塞巡長城,左賢王不去迎駕,招我等前來所為何事?」世民信步入帳,高聲笑道。
「車駕方至五原,為時尚早。」咄吉指間玩弄五木,對李氏姊弟挑眉笑道,「上回弄橐駝,你二人奪魁,今次樗蒲,我定要雪恥!」
世民與秀寧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賽駝最忌飽食,故於賽前,突厥人常將賽駝斷水草七八日,及臨賽,飼以精料雞卵,駝必發力制勝。故世民令僕從潛入咄吉駝廄,每日飼以大量鮮草,及競駝,其力不足,咄吉遂輸。
世民抑笑謙道:「承蒙左賢王謙讓,我等方得險勝。」
咄吉厲眼微眯,輕哼道:「是也!」
說話間,秀寧置崑山搖木符文杯於案,布杏仁狀正反兩色五木於旁,道:「閑話少敘,始擲彩。」
「以何作罰?」世民笑問。
咄吉捋辮至后,唇邊一抹得色:「汾陽宮此去不遠,附近有天池。爾若輸也,則取天池水作飲。」說著不忘補充道,「為防冒替,爾須取行宮之物作憑。」
世民稍沉吟,這咄吉果然狠毒,行宮乃禁地,凡人擅闖即死。然咄吉既敢開口,他李世民又豈會退縮?因笑:「然若左賢王輸之,須送我突厥良馬十匹。」
咄吉咬咬牙,應道:「好說!」
世民作請:「左賢王先請!」
咄吉也不謙讓,擲五木於杯搖之,倒出,其四為黑犢,其一為白雉,所得齒採為「雉」——貴彩之一也。咄吉得意一笑,按采數於素旃棋枰行棋,再又擲彩,直至為雜彩,乃由世民次之。
世民擲之,亦為雉采,依制行棋並投擲,竟連走三局。咄吉深眉緊鎖,心道:竟輕其博技,此次斷不能輸!二人因是你追我逐,力爭先達終點取勝。秀寧與什缽苾則各為呼盧,心驚膽顫。兩局畢,二人旗鼓相當,各勝一局,只待第三局以定勝負。
新局伊始,世民所投皆只一黑,所得齒採為「塞」,乃雜彩最下者,故咄吉遙遙領先,即將過關。咄吉頗為自得,搖之倒出,結果二黑三白,乃為梟彩,讓他一次何妨!
世民自若搖杯。「盧!盧!」秀寧粉拳緊握,尖聲高呼,希冀世民擲得盧采,貴彩之最者。良久,五木嘩啦出杯,黑犢有五!秀寧驚喜不已:「盧采也!」此次一挽局面,世民連得幾次貴彩,追至敵棋,悉將咄吉棋打回原點。咄吉面色一沉,窮追不捨。
二人即將過關,咄吉握定五木,置之額前,低念突厥語祈禱,不料遺落案下。「今遇勁敵,快哉!」咄吉尷尬一笑,抓起五木,入杯搖晃。
「左賢王豈吝良馬乎?」秀寧笑之,眼盯杯口,望見三枚黑犢,心跳加速,緊隨其後仍是黑犢,氣得高嚷:「白雉……白雉……」
咄吉自飲漿酪,嘴角一絲冷笑。及見其五為黑,因笑:「世民承讓,我這先打馬過關了。」
世民抱拳笑道:「左賢王技高一籌,世民願賭服輸。」咄吉學作謙禮,心裡異常得意。
「阿塔偷換投子!」不料,其子什缽苾喊道。
咄吉散五木於案,瞪向小兒:「小子妄言!此非五木哉?」
「……」什缽苾見無異,驚恐於父親厲色,垂首不語。
世民手執其一,掂量於掌,心中瞭然。眸色止向阿姊,因對咄吉父子笑道:「五木並無異常,什缽苾必是眼花了。」
遠處,重檐疊瓦的行宮隱於林間。其南有平林,皆大樺木也,高百餘尺。宮北三十里即秦長城,數萬丁夫細如螻蟻,堆積其上,躬身勞作著。
世民心中一嘆,此情此景,何其相似?去歲榆林築長城,無忌兄弟尚與他共憤慨,如今,唯他一人於此,對著上萬生靈空發慨嘆,卻莫可奈何……一襲白衣馳馬上山,如片雲飄隱綠野間,無人察覺……
天池在燕京山上,周回八里,世人謂之天池,傳為神龍所居。此地山清水秀,勝景無出其右,雖盛暑日,河邊涼風凜然如八、九月,是故北齊君主好游於此。齊神武帝高歡曾幸天池,於池邊得一石,上有隱起,其文曰「六王三川」,喻其將有天下。
世民一個激靈,先取水交予僕從,再揀一石,坐於池邊刻字。正當書畢,聞見笛聲悠揚,起身張望,但見大石之上,一婦手執小橫吹,悠閑吹曲,彼夫則禪坐不動,閑似神仙眷侶。
其旁二筐,蓋是山間採藥人。世民過去,立於數米外聆曲。一曲畢,彼婦望見世民,莞爾一笑,世民因叉手致禮。近處相看,世民頗感意外,彼婦不過二八妙齡,其夫發白似古稀,卻容色甚少。及見婦腹隆鼓,更為驚詫。
「香砂?」
老者未聞笛聲,睜目望見世民,起身揖道:「古老相傳,凡聞此聲皆至公輔,郎必輔國之材,當自勉之!」
世民略知爾朱榮之典。爾朱榮為北魏權臣,曾與父游天池,忽聞簫鼓之音。其父謂榮曰:「古老相傳,凡聞此聲皆至公輔。吾今年已衰暮,當為汝耳。汝其勉之。」其後,爾朱榮以河陰之變殺胡太后,扶植新帝,大權在握。世民以其頑笑,因道:「阿翁頗詼諧。」笑罷,又問,「阿翁採藥至此耶?」
老者道:「是也。此地所出名葯數十種,其附子、天雄藥性最佳。趁雨期未至,我夫婦上山采之。」
近年以來,阿娘時發風疾,雖餌葯不得斷根,不定民間有良方,因問:「家母數患風疾,阿翁有何良方?」
「是何病症?」
「入春則疾發,初得恍惚煩悶,如今踞坐不得低頭,醫人診為急邪風所中也。」
「唇面之色如何?」
「唇淡青而面微黃。」
老者道:「以春甲乙傷於風者多為肝風,急灸肝俞百壯,服續命湯即可。」說著取紙筆書之,交予世民,又道,「然不可大意,若唇青黑,面一黃一白者,此為肝已傷,不可復治,數日而死。」
世民驚住,急問:「能否治癒?」
「風者百病之長,善行而多變,因人動靜,乃變其性,至其變化,乃為他病,入肺則為肺風,入心則為心風,諸如此類,無常方焉。」老者道,「某有蒼耳散方,可治諸風。」
世民連問:「何為蒼耳散?」
「蒼耳散者,以五月五日午時,乾地割取蒼耳葉,洗曝燥搗下篩,陰乾之,置大瓮中。用時可以蜜為丸,服十丸,計一方寸匕,次日再服。若身體有風處皆作粟肌出,或如麻豆粒,此皆為風毒出也。可以鈹針刺潰去之,皆黃汁,出盡乃止,如此可緩病症。七七及九九之日,亦可採用。
「兒記之,多謝阿翁賜方。」
「小郎君何所從來?」二人問答畢,其婦一旁詢道。
「兒本隴西人士,現客居靜樂縣。」世民如實答道。
婦人眸光黯淡:「小郎君口說洛下音,妾以郎自大興來……」
世民連道:「兒也曾居京城。」
「是耶?」婦人喜色盈面,「汝知滎陽郡夫人乎?」
「未曾聽過。」
婦人聞言嘆息:「是也,京城之大,小郎君豈人人皆知?」
「若回大興,兒可為打聽。」
「萬萬不可!」婦人止之,「妾與郡夫人有過一面之緣,數年過去,郡夫人必忘之,此時打聽,未免唐突……」
世民頷首,欲遺錢財,老者謝絕。拜別二人後,快馬回返。
「爾又悔棋,無賴也!」什缽苾以手覆杯,不滿嚷道。
秀寧掰其手,笑道:「方才失誤,我重擲之,莫要小氣。」
「不可!」小傢伙搖首,腦旁兩根細辮來回擺動,晃似貨郎鼓,態度決絕,「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秀寧嘁道:「爾突厥人也,文縐學舌作甚?」
「身為突厥王室,焉得不學中原語?」什缽苾一臉得色。
秀寧趁其不備,忙將投子擲杯:「貴彩也!」說著飛快行棋枰上,眉角飛揚,「中原有句『出其不意』,知否?」
什缽苾望向棋枰,兩腮氣鼓,俄而放聲大哭,轉身至父跟前,指秀寧道:「伊無賴!」
咄吉正飲酪酒,掌摑之,喝道:「堂堂男兒,哭甚?」
什缽苾嚇住,遂止哭,垂首請罪。秀寧憐之,後悔不已。
「爾弟久不歸,料為宮監所執……」咄吉卻無疼惜,竟在幸災樂禍。
「世民若獲罪,爾指使之罪亦當連坐!」
「我回也!」
秀寧奔出帳,見世民主僕入來,喜出望外。
「左賢王渴否?」世民揚眉笑向咄吉,「天池水來也!」
「怎知此水即天池水?」咄吉輕笑。
世民解布袋示之:「此石得之行宮。」
咄吉仰頭大笑,嗤道:「李世民,行宮之物難取,認輸則已,以路邊石代之,計窮乎?」
「左賢王識漢字乎?」世民手指石上字,反問之。
咄吉冷哼:「身為突厥王儲,焉得不識漢文?」
其子什缽苾好奇,上前辯認:「六,王,三,川……」
「齊神武帝高歡昔幸汾陽之天池,於池邊得一石,上有隱起,其文曰六王三川。六者是高歡之字賀六渾,王者意指當有天下,三川即河、洛、伊,洛陽也,北魏京畿之所在,意謂將有王命。后高歡果掌北魏國柄,專擅朝政,及子高洋稱帝,追為皇帝。」世民唇角一彎,「之所以耽誤過久,乃因尋此石也。左賢王如不之識,世民亦百口莫辯。」
如若否認,豈非自認不識典?咄吉因笑:「我豈不知神武帝耶?伊本為爾朱榮麾下將,后敗爾朱氏,躍為魏國丞相,對否?然,取行宮之物乃為贏者,爾仍輸矣!」
「左賢王果然博聞。」世民神色自若,「北齊立國,此石置於汾陽宮供奉,后國亡,周人棄於天池旁。焉非行宮之物耶?」
秀寧見咄吉啞口無言,笑望世民,嘴角輕撇。世民挑眉一笑,似道:彼咄吉可作弊取勝,我李世民亦可信口開河。秀寧因笑,再問:「左賢王豈吝良馬乎?」
咄吉哼笑:「我突厥最是不缺良馬,改日定當送至府。」
「多謝!」世民拱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