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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話·中 避暑汾陽

  「何不令我拆穿咄吉?」回家路上,秀寧問道。

  「咄吉此次勢在必贏,故於五木作手腳。若不遂其意,日後必糾纏不休,變本加厲。」世民解釋。

  秀寧點頭,因笑:「幸好史籍未載石之所在。」

  世民揚起嘴角:「然高歡其典本事實也,其石不知所終而已。」

  「高歡不敢稱帝,其石斷不現之於世。依我所見,彼石或藏晉陽宮。且別忘了,晉陽宮者,高歡所居也。」

  「即便如此,北齊亡后,周隋更替,石難存矣。」

  秀寧點頭:「此次輸良馬,咄吉豈敢再與爾博戲?」世民得意一笑。

  至家后,世民將藥方交予阿娘,告之所遇。

  「滎陽郡夫人誰者?緣何未聞其人?」

  「滎陽郡夫人高氏,司馬消難妻也,北齊兩國大長公主,神武帝高歡之女,北周靜帝司馬皇後生母,」見世民姊弟滿臉生疏,竇氏笑道,「亦汝友無忌之外族祖姑也。」

  世民恍然,隨即惑道:「然無忌未曾提及。」

  「此事說來話長。」竇氏解釋,「司馬消難其人反覆,在齊頗敬長公主,入周便相棄薄。昔赴外州,司馬消難只攜新寵,留高氏及三子於京。高氏以其不顧妻子,勸先帝防之。時先帝作相,司馬消難與尉遲公舉兵討伐,兵敗投陳,高氏母子因此獲免。開皇九年,南陳亡,司馬消難貶為樂戶,不久獲免,羞慚而死。因其幾經易主,世人皆譏之,每言反覆必以司馬消難雲。高氏羞慚難已,閉門謝客,后徙渤海郡。是故知之者甚少。」

  「原來如此,怪乎不得聞。」秀寧飲著漿酪,微微點頭。

  「說來另有一事,」竇氏銜杯潤唇,乃道,「高氏幼女司馬令如,開皇九年為人所掠,不知所終也。或因失女之痛,郡夫人常年居外,極少回京。」

  「莫非……彼婦即高氏幼女?」世民疑道。

  竇氏搖首:「高氏女今若尚存,當已三十有餘。彼婦不過二八之年,其年不合。」

  秀寧亦惑:「莫非其女乃由彼翁所掠?」

  世民橫她一眼:「彼翁心善,不受錢財,且人夫婦和睦,豈是掠賣人邪?」

  「若無實證,慎莫妄言。」竇氏誡道。

  世民、秀寧正色道:「是。」

  幾日後,咄吉遣人送駿馬至府。突厥馬果然優良,李淵愛馬,見而愛之,遂養於府。

  竇氏幾次勸道:「楊廣好鷹愛馬,郎之所知也,宜將此馬進御,不可久留。」

  李淵不舍駿馬,面色微沉:「好馬難得,獻出豈不可惜?」

  竇氏知其不舍,提醒道:「若為人所告,必累自身,得不償失。」

  李淵益不悅:「娘子畏首畏尾,淵無所懼。若當獲罪,必不累及娘子!」

  竇氏看他一眼,仍道:「願公熟思之。」

  見妻子執意,李淵跽坐而起,恚道:「取悅皇帝又當如何?某為官二十載,至今不過養馬人!說甚麼必為人主,本是術士誑語,何必自欺欺人!」突來的怒火焦灼全身,攪得人心煩意亂往來打轉。李淵竭力抑怒,倏忽立住,背朝竇氏:「昔為功名,我舍宅立寺,進獻舍利,造請逢迎,小心種種。如今年逾不惑,自知天命已定,惟願安身立命耳……」一聲嘆息落在心間,分明夾著些許不甘,終知莫可奈何,因轉身揖道,「權當娘子所託非人,淵在此謝罪!」

  竇氏張了張口,望著決絕而去的身影不復挺拔,良久僵住。一絲苦澀湧上心頭,垂眸喃喃道:「我之適汝,何曾只為復仇……」

  北巡途中,皇帝駕幸汾陽宮。自登基起,皇帝無日不治宮室,兩京及江都,苑囿亭殿雖多,久而生厭,每次游幸,左顧右盼,無可稱意者,渾身不適。

  早在前年,皇帝敕建汾陽宮,去年北巡幸於此。如今復幸,皇帝已然生厭,欲擴汾陽宮,於是親覽天下山川之圖,以求勝地。及見天池盛景,欲環天池營宮室,遂令張衡與紀弘整備好圖紙。

  這日,張衡等奉圖紙奏之。皇帝覽而大悅,當即下令開始營建。紀弘整得令,張衡卻默立不答。皇帝察覺,因問:「御史大夫有何高見?」

  張衡回神,猶疑再三,啟道:「比年勞役繁多,百姓疲弊,伏願至尊少征役,惜百姓……」

  「放肆!」皇帝拍案怒曰,「我乃皇帝,安不得修宮之自由?」

  「望至尊三思……」

  「出去!」

  張衡垂首,遂拜而退。皇帝冷哼一聲,朝紀弘整道,「張衡自以由其計畫,令我乃有天下。蓋因恩禮甚厚,伊自驕耳!當以遣出,」因尋思去處,「榆林地遠,左遷衡為郡太守,不見當前,是為清凈!」

  張衡一言不慎,由御史大夫降為郡太守,紀弘整豈敢相勸?因連連點頭,未置一言,唯恐無辜獲罪。

  「大家,樂平長公主覲見。」及紀弘整出,殿前侍者入告。

  皇帝頷首,未幾,樂平長公主入來問安。皇帝賜座,問道:「阿姊有事欲奏?」

  樂平長公主道:「妾府有女柳氏,年已長成,姿色美艷,留作掃除之隸,實在可惜。至尊方幸行宮,恐人手不足,妾願獻之,以充左右執巾櫛者。」

  雖為同母姊弟,樂平長公主早年被父母送入周宮,加之皇帝生性薄情,故姊弟二人並非親厚。否則身為長公主,樂平也不必屈尊討好齊王暕,並向皇帝進獻美人,投其所好以博好感。

  若在平時,聞有美色,皇帝必悅之。然其猶自忿於張衡,身為皇帝,萬物之主宰,天下臣民自該任其役使。先高熲等人諷其昏庸也就罷了,如今就連舊僚張衡也敢諷其奢侈,豈有此理耶?

  故皇帝自顧腹誹張衡,道了句:「阿姊有心了。」

  樂平觀其神色,似無興緻,亦不便追問之,閑話幾句,遂告退。回至殿中,思來想去,皇帝既無意柳氏女,莫如轉送齊王。果然,齊王聞柳氏女美,欣然納之。

  然幾日過去,皇帝記起此事,因問樂平:「柳氏女安在?」

  樂平後悔莫及,不敢道出實情,只道:「柳氏在齊王所……」

  皇帝甚不悅,以為齊王索要,未再詢問。

  這日,皇帝率百官嬪妃遊獵,並詔齊王暕領一千兵騎隨入獵圍,意在護駕。

  「朕定獵得肥鹿,予爾作鹿炙。」跨上馬匹,皇帝笑向帳內寵姬。

  貴妃陳婤眉間鬱郁:「妾不堪騎馬,未得親睹至尊雄姿,只能於此恭候至尊大獲歸來。」

  皇帝好弄文詞,特為後宮自製嘉名。其中,三夫人分別號為貴妃、淑妃、德妃,九嬪則以順儀、順容、順華、修儀、修容、修華、充儀、充容、充華為美名,世婦改為美人、才人,其下女御,各以寶林、御女、采女名之。陳氏由此封為貴妃,貴為三妃之首。

  皇帝挑眉一笑,率眾臣及妃妾出發。陳氏與緊隨其後的宇文皛四目交匯,郎情妾意,一瞬之間。

  旌旗迎風招展,角鼓向天轟鳴,浩蕩之列馳去獵圍,驚得鳥禽四處逃竄,騷動不安。各隊人馬分散而去,皆盼一展身手,獵得肥獸獻於皇帝。宇文皛甩開隨從,掉馬趨至小路,遠望一眼山間玉宇,嘴角漾起一抹笑意。

  燕京山天池傳為神龍所居,開皇年間建祠供奉,人稱天池祠,因祈禱多應,故求願者甚眾。然皇帝避暑於此,周圍戒嚴,故此時人聲絕跡。

  曳羅女子手執花果,輕步入祠,剛抬腳入門,其後伸出一手,攬之於懷。額上臉間落下濕吻,女子手中花果散落一地,低聲急喚:「三郎……」

  只聽滿腔相思化在唇間,捲起瘋狂之勢,迫得殿門不住喘息,哼著連串吱呀聲,全然不顧驚擾神靈……

  狩獵人馬陸續返回,因無收穫,宇文皛一路忐忑,心中惴惴。及至營,躊躇帳邊,聽見皇帝與寵妃解釋:「朕尋遍山林,未見野獸之跡,非朕食言也。」

  陳氏撇嘴:「至尊不欲妾食肉,直言即可,何必誑我?」

  皇帝笑道:「未曾誑爾,諸臣亦無所獲,不信爾自觀之。」

  「料是畏於至尊,公卿無敢獵獲。」陳氏撅嘴哼道。

  皇帝愛憐一笑,湊至耳旁低語:「卧榻之上,卿不畏我乎?」

  「妾甚畏也。」陳氏掩紈扇嬌笑,望見宇文皛,笑與皇帝,「千牛左右歸矣,如有獵獲,至尊其言無信,」說著小聲道,「妾亦不復侍寢。」

  宇文皛心底鬆氣,拜至座前,請罪道:「臣騎射不精,空手而歸,請至尊切責。」

  皇帝笑向寵妃:「三郎亦空手而歸,朕言屬實。」揮手令宇文皛入坐,又在美妃耳邊低語,「今晚朕以卿為獵物……」

  陳氏媚眼如絲:「試看陛下能否追上……」

  皇帝與妃調笑時,宇文皛佯與蕭矩交談狩獵情形。一人忽在耳邊低道:「宇文三郎非去獵獸,乃為漁艷而去,對否?」

  蕭矩捂嘴低笑,宇文皛轉眸看去,榮華夫人蔡氏含笑相望,目光凜冽。宇文皛執杯聞酒,低道:「休要胡言!」

  蔡氏放下酒盞,拭嘴輕哼:「欲人勿知,莫若勿為。」

  宇文皛欲辯,蕭矩輕扯其袖,低笑道:「此地不宜爭口舌,今晚我不在閣,汝自去縱情『口舌』……」

  宇文皛唇角一勾,轉首看一眼蔡氏,目光不覺落向帔間,笑向蕭矩:「蒙兄承讓,今晚必逞『口舌之快』。」蔡氏冷哼一聲,心底甚為歡喜。

  突然,帳內舞樂戛止,齊王暕率千騎風塵而歸。眾人不覺驚詫,其竟獵獲大量糜鹿。

  「此次圍獵,唯齊王有獲,我兒勇武。」皇帝望著伏跪階前的齊王,嘴角似笑非笑。

  齊王拜道:「臣以多幸,隨幸左右,願以糜鹿獻於至尊。」

  「賞!」皇帝揮退之。

  齊王沾沾自喜,再拜而退。皇帝冷視宇文皛等:「齊王既大獲,爾等因何一無所獲?」

  宇文皛伏地長拜,飛快思索答語,卻聽蕭矩道:「為齊王左右所阻,野獸不得近前,故臣一無所獲。」

  「是耶?」

  宇文皛連道:「是也,臣數遇獐鹿,然齊王隨從圍追之,臣寡不敵眾,遂失獵物。」

  餘人皆稱是,皇帝益怒:「怪乎朕無獲,道是暕作怪也!」

  齊王本欲一展身手,拔得頭籌,故遣人驅獸至勢力之內。然鹿非尋常之物,獵鹿更有奪權之說。加之柳氏女一事,皇帝於是發怒,暗遣人求其罪失。

  「其後,齊王所為皆事發,自是恩寵日衰,不預時政。煬帝慮其生變,所給左右,皆以老弱,此是后話。」老媼伸手摸一粒蓮子入口,眯眼敘道。

  婢女輕搖團扇,為之驅暑:「煬帝未免小氣,所獵少於他人輒忌之……」

  「然楊暕多行不義,不足惜矣。」老媼雙唇緩緩蠕動,良久吐出蓮芯,婢女以白盂接過,又聽她道,「楊氏父子何其相似耶?昔百官朝賀太子勇,楊堅漸生猜忌,使人暗窺楊勇所為,奏聞過失,以求廢黜。今齊王暕獵鹿,楊廣遂起忌心,令人察其罪失,以求治罪。薄情寡義,蓋於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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