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話·上 不知輕重
八月底,巡幸車列返回東京,卻有一小列車隊沉默駛向大興。只見車隊中,馬匹曳著一具微型石殿,駛在白幡中。路上行人見之驚奇,議論紛紛。
樂平長公主與女坐於車中,滿臉哀色。棺中正是外孫女李靜訓,獨女宇文娥英所生,樂平為排孤寂,養於身邊,特所鍾愛。豈料生死無常,六月在汾陽宮,李靜訓不幸病卒,年僅九歲。因在外地,難以及時安葬,故樂平以青石為棺,以便攜帶。
車隊停在萬善寺前,侍女揭起帘子,樂平拭去眼淚,攜女下車。二尼立於寺前,四人對望,感慨不已。
華光嘆息一聲,上前施禮:「請長公主入寺」
樂平眼底含淚:「月儀……」復又改口,「有勞華光尼師。」
華光眸光隱動:「長公主無須客氣。」
早夭者按理不能歸葬祖墳,故家人常葬之佛祠,期盼亡魂得到佛祖庇佑。外孫女未笄而夭,樂平憐之,葬於其他佛寺難能安心。竇氏傳信華光,最終定於萬善尼寺。
石棺安厝寺內,華光等人連月做道場,超度亡靈。卜好下葬日,樂平希將賵賻之物陪葬,令工匠刻上「開者必死」幾字,石棺之外復裹一層石槨,又於墳上構重閣、造寶塔,方為安心。
「長公主愛孫之心,必會上感佛祖。」雪花簌簌,華光、華勝站至窗前。
樂平轉身,幾人互為致禮,樂平道:「幾月輾轉,小孩不得安息,如今終能入土為安,我心慰也。」
「長公主但請安心,尼等必會每日誦經,為其追福。」華光說道。
「有勞阿尼師。」
「阿姨……」
華光一怔,望著宇文娥英,嘆道:「昔在周宮,每聽阿茶子喚『阿姨』,親如母女……」
宇文娥英含淚望著二人:「阿姨……」
華勝掩面而泣:「茶子……」
陳年往事重上心頭,或許目睹了生命易逝,年已不惑的三人幡然醒悟,哭作一團……
一年之計在春也,新春伊始,皇帝重啟滅吐谷渾之大計,以開拓西域。皇帝返京的消息自正月下旬在大興城坊間傳開,立即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畢竟五年以來,皇帝極少居京,如今聽聞聖駕返京,京人議論紛紛,討論著皇帝西巡之事。
「吐谷渾若敗,往後你我恐無酒飲。」
西市酒肆,坊人圍坐於案,把酒閑話。
「此話怎講?」
「爾見長安縣張九奴乎?」
「幾月未見來此。」
「其家破矣!」
「何故?」
「自西域諸國入朝,聖人增西京諸縣之賦,所征財物,皆轉輸塞外。」
「何止西京,往後西北諸郡亦將增賦。然與張九奴何關?」
「塞外遙遠,常有盜賊出沒。長安所征之賦為寇所劫,縣令復征之,九奴人多家貧,豈有餘錢乎?」
「聖人以錢養夷,倘吐谷渾歸朝,賦稅益重,西京恐先貧矣!」
「西京乃京畿所在,聖人豈容貧困?」
「聖人剛改東京為東都,洛陽或將代之。」
與坊人關切生計不同,鄭氏卻在關心掌戶之事。
「大人公將還京,莫如……阿婆叫大人公讓妾掌家。」鄭氏替太夫人揉肩,說道。
太夫人眯著眼睛,不語。
鄭氏哼道:「那崔氏目無阿婆,從未盡孝跟前,豈能當家耶?」
太夫人嘴角冷笑,仍不語。
「三郎年幼喪母,唯阿婆憐之,必親於阿婆……」
太夫人睜目,打斷她:「爾等孝順,我自知之。」攏了攏手爐,道,「我年老矣,不欲問各家事務。三郎嫡次,汝遲早當家,何必心急?」
鄭氏嘴角微撇,遂止言。
二月,皇帝至京,長孫晟隨之而歸。冷清四餘年的將軍府因此熱鬧不少,幾位外嫁女亦常歸省。
「薛國公府大勢已去,太夫人竟連崔氏也不敢得罪。」鄭氏哼道。
安業同母姊弄瑰正教幼女王婉認字,聞言笑道:「阿婆非憚崔娘,乃忌崔淑妃也。」因擠兌她道,「爾家若出寵妃,焉能受制於人?」
鄭氏笑道:「二姊切勿言之過早,焉知我鄭家日後不出皇妃?」
弄瑰打趣道:「非弟婦也。」
鄭氏捂嘴一笑,從乳媼懷中接過女兒,見餘熱未褪,朝安業皺眉:「熱症總褪不盡,如何是好?」
安業探手摸之:「再令醫人配方。」執杯飲之,見婢女眼生,細看之下,頗有幾分姿色。
弄瑰看過,交予乳媼:「小兒體弱,切勿大意。阿婉幼時多病,我為制長命縷,果有好轉。」
鄭氏點頭:「聽聞端午以五彩縷系臂,可辟兵及鬼,令人不病瘟。不如亦制長命縷,如何?」
「隨你。」安業自顧飲酒,隨口應道。
鄭氏嘴角微撇:「此家何曾隨我意?長命縷所需紅、黃、藍、白、黑五色絲線,原本我欲以大人公所得五色玉磨成珠粒,結為五彩絡索,以作長命縷,誰知五玉為五娘所奪。」
「阿耶太過驕縱繼室之女。」弄瑰聞言,哼道。
安業眉頭一皺:「爾總念舊事作何?」說著瞥向其腹,提醒道,「汝方有孕,當心氣平和,切莫驚胎。」
鄭氏努嘴,訴於二姊:「伊若心向我,妾何至動氣!」見安業不時打量婢女,嘆道,「虧我全心為郎,想著身子不便,遂於房內多添幾人……」
弄瑰朝安業作色:「阿鄭如此體貼,萬不可負之。」
安業忙笑:「阿姊放心,弟豈會如此。」
果然,此後安業常宿正房,加之鄭氏迎合,夫婦二人和睦不少。然安業嗜酒好色,鄭氏即便不甘,卻無切實之法,只能忍之。
這日天氣和暖,鳥語細細。花圃中,凌霄花艷如紅霞,花香襲人,深為鄭氏喜愛。故今晴好,鄭氏徘徊花前,抒解煩心。
懷胎以來,鄭氏總感身乏,近日更是見紅,內心憂慮不已。且妾室有所出,鄭氏尤盼一舉得男,以絕後顧之憂。故雖驚怕,卻不敢告之安業。
走動片刻有些疲憊,鄭氏轉身回房,忽聞廊下鳥籠嘶啼,畫眉鳥跳來跳去,驚慌不安。走近一看,一隻高壯猞猁正蹲坐於地,對著鳥籠虎視眈眈。
「死狗,焉敢打我畫眉主意!」鄭氏命人驅之。
婢女躊躇,低道:「娘子,彼奎木狼也,五娘之愛寵……」
鄭氏聞言愈惱:「勿管其主,速去之!」
婢女無奈,上前驅逐。然奎木狼豈會懼之,朝來人齜牙咧嘴,無動於衷。
鄭氏見狀,怒火中燒,揀石擲之。奎木狼避過襲擊,朝她怒吼。鄭氏氣急敗壞,復擲大石擊之。奎木狼抬爪捂眼,俄而朝鄭氏怒吼而來。
眾奴見狀,避讓不及。鄭氏驚之,尖叫而逃,院中一時混亂。所幸府衛聞訊趕來,合圍擒住奎木狼。鄭氏驚魂未定,在婢女攙扶中,怒指奎木狼:「宰此畜牲!」一陣撕裂自腹部襲來,鄭氏彎腰呻吟,竟至昏厥。
「娘子!」
混亂間,猞猁遁至主人身旁,蹭著她的裙裾,搖尾嗚咽。
「何事?」觀音婢正在描繪丹青,聽見動靜,柔聲問道。
奎木狼耷拉於地,閉眼低哼。觀音婢看見紅瘀,驚道:「傷人者誰?」
「嗚嗚……」奎木狼蹭了蹭主人的手,滿腹委屈。觀音婢大憐之,細看瘀處,所幸無血,觀音婢以熱巾相敷,奎木狼得到安撫,卧在主人裙邊。
這時,阿梨入來:「鄭娘子落胎了!」
「何故?」觀音婢起身,驚得奎木狼縱身跑出。
「方在藥房,崔娘子侍女告之。」
觀音婢去至三兄院中,父母也已列座。安業踱步堂內,見她入來目光冷栗。觀音婢心中一緊,悄問二嫂:「三嫂安否?」
崔氏低道:「暫不得知……」
許久醫女出來,長孫晟問:「如何了?」
「妾等已然儘力,胎兒未能保住……幸得鄭娘子無礙……」
長孫晟點頭,對安業囑道:「日後慎之。」
高氏則對醫女道:「爾等全心調養,務令鄭娘子早日康復。」又對安業道,「阿鄭落胎,難免傷心,三郎請多撫慰。」
安業面無表情,送走父母,返至內屋。觀音婢頻頻回頭,走至迴廊,逡巡不前。
「五娘……」阿梨見小娘子腳步躊躇,滿臉疑惑。
觀音婢微嘆,走出幾步,一陣凄厲的哭聲傳來:「醫人謂是男胎!若非那畜生,我兒豈會胎死腹中?」
暮春庭更幽。滿院高樹蒼鬱,一如家中冷清的氛圍。蓋因三嫂靜養之故,府內少了許多事端,竟令觀音婢莫名不適。
原本觀音婢以為奎木狼將受責,豈料事後無人提及。若說耶娘偏袒自己,可三兄素來冷淡,此次緘口不言,確實出乎意料。
「此事與爾無關。」觀音婢詢問緣故,阿娘如是答道。
「聽聞乃因奎木狼襲擊三嫂,故而……」
阿娘微慍:「彼賤婢亂饒舌!」咽下氣憤,撫之慰道,「至親未必至信,爾因『至親』憐之,他人未必以『至親』待汝,此事不必記掛於心!」
不知是否多心,觀音婢隱覺阿娘眼眸里一片幽暗,深難見底。雖知阿娘素與三嫂不和,然奎木狼枉傷一命,觀音婢終究難以泰然處之。
「阿孩到底心善,蓋因阿鄭落胎,觀音婢深為引咎。」長孫晟詢問觀音婢鬱郁之故,高氏答道。
長孫晟搖首嘆道:「猞猁猛獸也,阿鄭當知輕重。」
高氏頷首,想及另一事,說道:「近日時有冰人登門,該為四郎定親了。」
「有無人選?」長孫晟倚於憑几,問道。
高氏列數道:「約有宇文家小娘子、裴家小娘子……獨孤家小娘子。」
「爾意如何?」
「我以裴氏女最佳,一則年歲相仿,二則其父裴矩風頭正盛,三則其姊頗有容德,雖夫坐事而不改志,想來彼女品行必不有差。」
「風光未必好事,宇文氏家世不俗,與長孫氏本是連襟,可以圖昏。四郎意下如何?」
高氏無法抉擇,因道:「我曾數次提及,伊毫無動念,實不知其意。」
「四郎像極我也,尋常娘子難入其眼。」長孫晟捋須笑道,「然父母之命不可違也,早日定親為好。」
高氏白他一眼,嗔道:「怪郎大溺之,彼兄妹皆目朝天看,如何了得?」
不出一日,郎君主母為四郎議親的消息不脛而走,成為府中奴婢閑時的談資。眾人皆在猜測郎君最寵的嫡幼子最終將與誰家小娘子結為連理。
侍女阿汩跪坐案旁,手執墨碇在硯中轉過幾圈后,黑珠般的墨汁隨之汩汩發出,濃淡均勻。
「再若研之,一池好墨將廢也。」無忌一手執卷,一手執筆,望向發獃的婢女,欲怒不怒。
阿汩住了手,目光從小郎君俊冷的臉上收回,俯首請罪。再次抬首,小郎君又在奮筆疾書。
「四郎……」
「何事?」語氣依舊冷淡。
阿汩鼓足勇氣,詢道:「聽聞阿郎有意為郎擇婚……」
筆尖一頓,只一瞬又縱向飛馳,執筆人終究接道:「那又如何?」
「聽聞有許國公之女宇文娘子、聞喜公之女裴娘子、河內郡公之女獨孤娘子,還有……」阿汩掰著手指細數起來,「嗯,還有……」
「河內郡公之女。」
「……」婢女眨著迷懵的眼睛。
無忌神色淡然:「我選獨孤佛慧。」聲音之清冷,彷彿所云之事與己無關。
阿汩始料未及,半晌合不上嘴,隨即忙問:「為何選獨孤娘子?」
無忌停筆,望著漸高的日頭,似在察看天色:「聽聞獨孤娘子喜讀書……」
蓋因陽光晃眼,阿汩難得一見不善言笑的小郎君面含微笑,宛如窗外春光,清新而溫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