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話·中 雪地兇案
這日,表姊邀觀音婢等人下棋,薛道衡幼女薛妙吉同在受邀之列。因長輩來往,觀音婢與薛妙吉亦相熟識。這薛妙吉年方十三,卻妙通經史,文才斐然,深得其父真傳。
雲阿在瑪瑙棋枰上落下一子,悉將圍在其中的白子揀出,得意笑道:「皆曰妙吉姊棋藝精湛,我亦不差罷?」
一旁提點的觀音婢白她一眼:「勝者不驕也。妙吉姊心不在局,爾方能險勝。」
薛妙吉無奈嘆笑:「實所抱歉。昨日朝堂,御史大夫彈劾阿耶,我深憂之。」
「何故?」
「昔議新律,久不能決。阿耶氣憤之下,謂朝士曰:向使高熲不死,新令早當推行也。」
雲阿點頭:「聽阿耶雲,牛公所制新律未能實行。薛公耿直,焉不氣憤?」
「是也!」薛妙吉道,「不知何故,此話為御史大夫所知,訟之於帝,聖人當即怒曰:汝憶高熲邪!並令人察罪。」
「那韋德裕新官上任,作威作福,實乃可惡!終有一日,為人所劾!」雲阿啐道。
薛妙吉嘆了嘆,說道:「阿耶自認無大過,唯盼憲司早斷之。但願阿耶平安無事……」
觀音婢慰道:「薛公必無過也。」眼底卻閃過一絲擔憂。
果然,當薛道衡心懷僥倖,催憲司早日決斷時,皇帝令其自盡的敕旨傳來。
「憲司今日上奏,我必無罪也。屆時賓客登門問候,汝令人備好酒饌。」薛道衡牽女立於廊上,望著門口對妻子道。
薛妻點頭,轉身而去。薛妙吉仰頭問道:「耶耶真無罪乎?」
薛道衡捋須笑道:「我未作違禁之事,豈會有罪?」
話剛落下,憲司登門喻旨:「皇帝若曰:道衡負才恃舊,有無君之心,推惡於國,妄造禍端。論其罪名,似如隱昧;原其情意,深為悖逆。令自盡於家!」
薛妙吉聞言大哭,薛道衡驚住,半晌詢道:「至尊如是處決?」
憲司冷道:「是也。請司隸大夫伏法。」
薛道衡怒道:「我無謀逆罪,焉能強加之?」
憲司無奈,回奏於帝。皇帝怒道:「薛道衡不肯自裁,爾令人縊殺之。」
「是。」憲司領命而退。
「且慢!」皇帝嘴角冷笑,「爾代朕問之:再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大業五年,薛道衡被縊殺,其妻子流放,天下冤之。
觀音婢得知后,嘆息不已。阿梨不解:「聖人為何問薛公再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觀音婢解釋:「聖人昔宴群臣,以『泥』韻作詩。聖人作之,公卿讚嘆不已。其後薛公所作『空梁落燕泥』之句,尤受公卿激賞,蓋因妒忌至今也。」
阿梨恍然:「薛公生前自認無罪,殊不知罪在其才矣!」
「此其一也。」觀音婢搖首,「昔伐南陳,薛公輕視聖人。如今又當眾推服高穎,聖人自然生忌也。」
「聖人未免小氣!」阿梨輕哼。
觀音婢嘆道:「薛公固然堪憐,然其言行恣意,自視清高,所謂『禍從口出』蓋於此也,太過文氣難存權勢之下……可憐妙吉姊生死難卜……」
薛道衡之死來去突然,彷彿只是一小段插曲。皇帝泄完私憤,報復的目光投向西邊——吐谷渾。
臨行前日,樂平長公主來到萬善寺,察看外孫女墓旁新建的佛塔,順便與華光等人道別。
「待西巡歸來,妾出為尼,與爾從此相伴。」樂平與華光、華勝踱步尼寺,滿眼平和。
「長公主慎思之。」
「妾已上奏,只待度牒批下。」樂平面含微笑,「妾已了悟,兒孫自有兒孫福,一切隨緣,強求不來。」
「若是如此,尼等恭候長公主皈依三寶。」
樂平滿臉喜色,憧憬著青燈古佛的禪意生活。然而,人生往往無常,或許命里註定與佛無緣,樂平長公主隨駕西巡而去,卻再也未能活著歸來……
西巡車駕一路游幸、圍獵、演習,於五月下旬抵達浩川,結果橋未建成,皇帝怒斬都水使者及督役者九人,果然數日橋成,乃成行。
與此同時,去年大敗的吐谷渾可汗伏允率殘眾據於覆袁川。皇帝令四軍屯於東西南北,四面圍困車我真山。
圍困幾日,皇帝心急,派右屯衛大將軍張定和入山捕之。
「懇請大將軍披甲,戰場之上,刀槍五眼。」出帳時,副將柳武建建議。
張定和不以為然:「天氣炎熱,披甲不便作戰。吐谷渾人少,不足為懼。」
「話雖如此,然……」
張定和斂色:「勿復言也!我征戰無數,豈懼吐谷渾之殘兵敗將?此次必要速戰速決。」說罷掀帳而出。
六月正值盛夏,車我真山林木茂密,易於隱匿。張定和率兵行於林叢間,朝副將笑道:「伏允據山不出,彼獠必不知我軍將至。」話音剛落,馬匹忽然焦躁不安。
「大將軍當心!」柳武建大喊。
張定和未及反應,只聽嗖地幾聲,數箭齊齊扎在心口,當場身亡。
柳武建率眾與伏兵對抗,吐谷渾箭矢用盡,大敗。柳武建圍困伏允據點,喊道:「伏允獠兒,爾等已被圍困,快快受降!」
兩日後,吐谷渾仙頭王窮蹙,帥男女十餘萬口來降。柳武建大驚,怒問仙頭王:「伏允安在?」
仙頭王伏道:「隋軍屯兵之時,王以數十騎逃出,遣我詐稱之,據於車我真山……」
柳武建回營俱告,皇帝遣左光祿大夫梁默追討伏允,不久兵敗,為伏允所殺。
皇帝震怒:「吐谷渾殺我兩將,此仇不報,勢不還軍!」
「陛下!」蕭矩請命,「臣蒙聖眷,隨幸左右,大事之際,願為雪恥!請令臣出征!」
未料蕭矩竟有此志,宇文皛大驚,思及戰場之險,垂首不語,唯恐皇帝注意自己。
好在皇帝亦為震驚,說道:「爾從未領兵,不必前去。衛尉卿劉權聽令,敕爾領兵追擊伏允,速去之!」
「是!」劉權領命而出。
「陛下!」
皇帝抬手止道:「勿復言也。戰場兇險,朕豈可令爾送死。」
蕭矩垂首扼腕,皇帝視若無睹。
不久,劉權出師告捷,虜獲伏允部千餘人口,一路追至青海,直抵伏俟城。
隋軍大勝,皇帝駕幸張掖。西域諸國夾道迎駕,諸國王及使者受令佩金玉、披錦衣,立於道路東側焚香奏樂。皇帝大為滿意,對裴矩道:「敕令武威、張掖士女盛裝觀看,衣服車馬不鮮者,郡縣更換之,以示中國之盛。」裴矩領命。
於是車駕所過之處,騎乘嗔咽,錦繡延綿,周亘數十里。皇帝坐車游看,頗為自得。果然,吐屯設懾於皇威,獻西域數千里之地,皇帝大悅,於此置郡,以流放罪人。想到剛死的薛道衡,流放其妻子至此。
為攬人心,皇帝徵調西京諸縣及西北諸郡,轉輸物資塞外,每年耗費以億萬計。每遇劫,郡縣復征之,以至百姓破產,西北由是貧困,此是后話。
這日,皇帝御觀風殿,大陳文物,奏九部樂,並設魚龍戲,縱情娛樂。高昌王伯雅及伊吾吐屯設皆升殿宴飲,二十餘國使者陪宴殿下。
「未知西域有何異聞?」席間,皇帝問高昌王等。
為討好皇帝,高昌王事先同裴矩詢其所好,得知皇帝好鷹馬,乃道:「吐谷渾有青海,民間傳言置牝馬於其上,可得龍種。」
皇帝一聽,頗為新奇:「當真如此?」
高昌王道:「聽聞吐谷渾嘗得波斯草馬,放入海,因生驄駒,能日行千里,世人以為龍之種,又稱青海驄。」
皇帝頷首:「善!朕令人牧馬於青海,以求龍種也。」
為求龍種,車駕停留多日。皇帝令人縱牝馬二千匹於川穀,然兩月過去,毫無訊息,乃是東還。
天氣卻愈發寒冷,浩蕩的車隊穿行在大斗拔谷中。此地山路隘險,車隊只能魚貫而出,因而行進緩慢。恰於此時,風雪大作,道路皆失,後宮妃主狼狽相失,與軍士雜宿山間,頗失體統。眾人衣衫濕透,飢餒難忍,眼見天黑,卻未抵達宿營地。舉目四望,唯見茫茫山谷,生還無望。
混亂之中,男子起身按劍,欲領親信直往行宮。「玄感,」其叔父阻止,「軍心尚在,此時不可圖大事。」男子沉思,乃松按在腰間的手。
「三郎,你我逃走罷。」洞外哭聲遍野,蔡氏不住顫抖,抱緊宇文皛。所幸她一路緊跟宇文皛,否則必如其他后妃走失。
宇文皛蜷縮而坐,冷道:「逃往何處?」
「或天涯,或海角,天下之大,必有你我容身之處。」一陣冷風襲來,蔡氏偎緊宇文皛,「屆時你我結為夫婦,過尋常日子,何如?」
「尋常日子?」宇文皛嗤笑一聲,「吃穿用度從何而來?」
蔡氏哼道:「郎必難捨陳氏……」
「非也。」
「是耶?」蔡氏一喜,「日後不與陳氏往來,可否?」
「不可。」
「為何?」
宇文皛謔笑:「我可一日不食,不可一日無色。」
蔡氏哼道:「郎若不斷,我必訴於聖人,言爾私通陳氏。」
宇文皛嗤笑:「夫人久未進幸,焉能面聖?再者聖人憑何信之?」
「我已言於皇后,伊雖未盡信,不敢告發。然若我取郎之玉銙帶,伊必信之。」蔡氏一絲得色,「且別忘了,皇后再是大度,也會妒於陳氏。婦人之心,皆如此也。」
「你!」
「妾早有言,不能同心,莫如同死。妾已無君寵,生活無望,玉石俱焚又何妨?」
宇文皛心亂如麻,良久哄道:「你我恩愛一場,何須至此耶?」
蔡氏委屈道:「若郎有情,妾何須如此?」
宇文皛攬之安慰,須臾嘆道:「皇后既知,難保日後不發難。你我不宜在宮……」
蔡氏連道:「是也!如今妃主走失,此良機也!你我就此逃走,必無人追查。」
宇文皛頷首,挽之起身,尋路而逃。頂著風雪行出幾里,宇文皛卻止步不前。蔡氏惑道:「何故?」
宇文皛轉首,嘴角一絲冷笑:「夫人以為,我真欲出逃耶?」
蔡氏怔然:「郎何意也?」
宇文皛猙獰相望:「榮華富貴溫柔鄉,天下人求而不得,我宇文三郎焉能棄之?」說著手扼其頸,「卿何不成人之美?」
蔡氏瞪大雙目,不住掙扎。宇文皛摁之於地,至其窒息而亡,乃是收手。手上抓痕歷歷,宇文皛咒罵一句,搜尋其身,未見玉銙帶,乃還。
鵝毛大雪層層疊疊,飄落羅衣之上。落雪無聲,最後一片雪花終於將瞪圓的雙目覆蓋,不留下一絲痕迹……
夜已深沉,山野一片冷寂,每行幾步皆能踢到死屍。宇文皛嘴角冷笑,麻木行著。
「救命……」
腳邊一人低呼,宇文皛一看,竟是活人,抬腳欲走,卻被死死抱住。
無奈止步,細看之下,竟是一宮人,頗有幾分姿色。「我有炊餅,救我……」
宇文皛聞言心動,欲奪之,見其貌美,心下不忍,遂攜之而行。
兩人避至一處石洞,就著冰雪啃食涼餅。腹內雖半飽,精神卻強了許多。近處相看,宮人不過十二三的模樣,因問:「爾當值何處?」
宮人怯而不語,渾身戰慄。宇文皛攬之,宮人掙扎須臾,環之取暖。然二人皆衣濕,難抵其寒。
宇文皛遂褪衣,宮人見而大驚,不敢抬首。宇文皛笑:「我閱宮人無數,鮮見如爾扭捏者。」說著伸手過來。
宮人驚道:「作何?」
宇文皛道:「衣濕不足取暖,莫如解之。」
宮人搖首,宇文皛無奈一嘆:「若爾不允,只怕熬不過此夜。」
寒風襲來,宮人不住顫抖,磨磨蹭蹭解下衣裙。宇文皛嘴角一笑,攬之鑽入荒草叢中,以畏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