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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話·下 喪父之痛

  山洞重歸平靜,唯聽洞口風雪肆虐聲。不久又起動靜,只聽草叢窸窣,隱隱傳來痛苦的悶哼。

  「耶耶……」

  阿耶手指作噓,閉目不語。觀音婢驚恐萬分,微微抬眸,目光剛觸及搖晃的草叢,被阿耶大手捂住耳目。

  「勿聽也,睡罷。」阿耶低道。

  觀音婢倦怠至極,遂蜷縮在阿耶懷裡,就著時斷時續的怪聲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被阿耶喚醒:「天亮了……」

  觀音婢睜目,阿耶塞半塊冷餅至嘴邊:「我們須加緊回營。」

  觀音婢艱難咽下:「耶耶豈不食乎?」

  「我已食之。」

  阿耶往外挪動,觀音婢拂去草垛,緩慢爬出。再次細看,原來他們蜷在石縫之下,狹窄得僅容一人,若非阿耶為之抵寒,只怕她早已凍死。

  阿耶步至洞口,抓雪於手捂化,喂與觀音婢,又教她以雪搓手,刺骨的冰冷沁入骨髓,激發出一絲熱度。

  觀音婢與阿耶哈氣,問道:「耶耶,無常及無常婆昨夜來了,我將死乎?」

  「彼為夢也。但有耶在,無常定不敢來。」阿耶抱她出去,察看地形后,徒步朝向一方走去。觀音婢圈緊阿耶,生怕與他分離。

  也不知行了許久,茫茫雪白晃得人眼皮沉重。觀音婢半夢半醒,依稀看見風雪初起時,家屬車隊一片混亂,騷動的人群慌張逃命,將她淹沒其中,呼喊阿娘,卻聽不見任何回應。一路盲目行走,偶見凍死的士卒,她驚恐萬分,確定不是阿娘,方得慶幸。

  「觀音婢!」

  也不知走了多久,遠處似有人呼喚。她極目望去,只見風雪冥晦,落絮紛飛,一人牽馬涉雪而來。雖未看清容貌,觀音婢卻有預感,阿耶尋她來了!

  她拚力迎去,終於相去百步。剛欲張嘴,一鼓冷風入口,將其呼聲淹沒。觀音婢深陷積雪,掩面長咳,眼睜睜看著阿耶走過,卻只能任由眼角的晶瑩凝成冰花涼至心底,徹底將心存的最後一絲堅強擊潰。

  天,不見天;地,不見地。天地之間,唯見茫茫白雪冰封著萬千死屍。她亦將成為一具冰屍,再無還鄉之日罷?她還未報耶娘養恩,還未與阿兄鬥文,還未同閨友雅集,還未答李世民書,還未……身子輕盈起來,猶如一片雪花飄下,卻在倒地的那一瞬落入熟悉的懷中。再次醒來,已在山洞,得知乃因閃電凍僵不前,阿耶這才發覺倒在身後的她。

  「觀音婢,觀音婢……」

  山洞的黑暗驟然退去,茫茫雪白隱約晃動。觀音婢無力回應,直覺口有餅屑,囫圇吞下。又不知行了多久,觀音婢恢復知覺,驚覺阿耶昏倒於地。

  「耶耶!」觀音婢搖之哭喊。

  良久,阿耶微微啟唇:「勿怕也,有耶耶在……」

  觀音婢伏哭道:「耶耶勿死!」

  「耶耶尚未尋到奇人,豈會死耶?」阿耶斷續說道,倏忽垂手閉目。

  觀音婢大哭:「耶耶!」

  「彼有父女二人!」

  觀音婢隔淚望去,一眾兵士正聞聲趕來。「耶耶,有救了!」觀音婢搖著阿耶凍僵的身體,喜極而厥。

  「貴妃,宇文三郎尋到了!」侍女入帳稟報。

  陳氏聞訊大喜:「真耶?」

  侍女點頭:「不止宇文三郎,樂平長公主也已尋回,榮華夫人卻不知所終。」

  陳氏后怕不已:「此次雪災,宮人死者大半,所幸我與輦同行……」

  樂平長公主帳中,帝后御榻而坐,聽著太醫令稟報結果。

  「長公主脈象虛無,恐大漸將至,臣等回天無術……」

  此次雪災,士卒凍死者大半,馬驢死者十之八九,可謂傷亡慘重。即便倖存,能否痊癒亦是難料。皇帝揮退之,入帳探視。

  「長公主,至尊來了……」大明尼俯首低語。

  樂平面色蒼白,嘴唇烏黑,艱難喚道:「阿摐……」

  皇帝一愣,冷漠的目光倏地柔和,應道:「阿姊。」

  樂平睜目,深凝皇帝,聲音沙啞:「猶記兒時,妾也曾如此喚之……彼時在扶風舊宅,兩位嬸母欺凌阿娘,你我也受盡白眼,有次堂妹詰難於妾,阿摐以彈唬之乃止,妾記憶至今……」

  皇帝苦笑:「我未曾忘也。二嬸祖母乃大長公主,三嬸乃長公主,二人皆頤指氣使,目中無人。」說著哼道,「及我家坐天下,二房三房再無出頭之日,權勢真好物也。」

  樂平心底暗嘆,權勢豈有好壞耶?說甚麼皇家無真情,不過人心涼薄的借口罷了。昔在周宮,非親非故,她與月儀等人尚能真心相惜。然於至親,父母貌合神離夫妻離心,胞弟相互算計兄弟鬩牆,難道她們楊家只能共患難而不能同富貴耶?樂平凝著涼薄似父母的胞弟,惋惜不已,以致聲音哽咽:「開國以來,楊氏宗親打壓殆盡。宗室固然該防,然存亡之際,唯宗室可以維城。妾所憂者,誰人忠於阿摐?」見皇帝愣住,又道,「唐公李淵乃為姨表,其人忠厚,行事沉穩,有別宗室,可信之。」

  皇帝點頭:「阿姊之言,我記之於心。」

  樂平喘息片刻,又道:「妾無子息,唯有一女。妾不懼死,但深憐之。所余湯沐邑,乞與之……」見皇帝允之,安心一笑,「妾生為宇文氏婦,死當東望舅姑,願附葬定陵……至於華光二尼,不足為慮也,願還自由。」

  皇帝一一應下,安慰幾句,方是回殿。

  樂平心中長嘆,為何親情於她如此遙不可及耶?哪怕臨終之際,她仍須惺惺作態,以求胞弟憐惜……闔眼的那一刻,樂平許下心愿:但願來世生在和睦之家……

  回京后,皇帝以樂平長公主葬於定陵。

  「太妃,貴妃至。」侍女在病婦耳旁低語。

  施氏緩緩睜目,沈氏母女立至榻前,冷目相看。施氏冷哼一記,轉面過去。

  陳氏冷笑一聲:「若非聖人遣妾視疾,妾豈會前來耶?」因徑直落座,纖指撫了撫釵頭金鳳,「妾今寵冠後宮,比之姑母如何?」

  施氏哼道:「貴妃再是得寵,也不過皇后掃除之隸,夫人昔掌後宮之政,焉能相比?」

  「那又如何!南陳亡后,陳氏子孫多被流於河西,生活多艱,姑母奈之何?及妾承寵,聖人厚待之,陳氏宗屬得還內地,官至郡令。若非妾之故,陳氏安有今日?」

  「先帝多忌,恐陳氏在京為非,乃分置邊州。如今陳人多有死亡,不足為慮耳!」施氏駁道,「再者,我母子獲殊遇,享湯沐,夫人之故也。」

  「太妃處處攀比,未知姑母領情否?」見她怔然,陳氏嘴角一絲蔑笑,「姑母執意投水,豈非太妃所逼耶?」

  施氏猝然流淚,閉目不語。沈氏溫言道:「太妃有疾,阿婤切勿言語相激。」

  陳氏笑道:「妾為姑母不平而已。」因朝侍女道,「好生侍奉太妃,妾改日再來。」說罷領眾離去。

  室內安靜如故,施氏緩緩睜目,首次呢喃著亡女之名:「靜玥……」

  幾日後,宣華夫人生母施氏卒於頒政里,皇帝聞之傷感,以國太妃禮下葬。

  觀音婢這一覺睡得有些長,長似西域至大興的距離。就在觀音婢望見熟悉的烏頭門時,婢女隱隱的低泣縈繞耳邊:「阿郎剛走,五娘萬不能再死……」

  觀音婢忽地睜目:「阿耶……去往何處?」

  婢女喜極而泣:「五娘醒了!」

  「阿耶安在?」觀音婢盯著婢女,見其泣而不語,大呼,「快說!」

  「阿郎……今早歿了……」

  觀音婢腦中轟然,倏忽閉目,眼角漣漣,顫抖的雙唇發不出一語。

  「五娘!五娘!」阿梨執手搖之。

  心口的悸痛如此真實,疼得觀音婢難以承受,一口鮮血灑至地上,紅斑點點。

  阿梨大驚,哇哇大哭,抱住小主人,六神無主:「五娘!」

  「如此號哭,成何體統?」觀音婢抹去嘴角血跡,顫悠悠起身。沉毅的目光看得婢女止哭,連忙扶之出屋。

  「隋右驍衛將軍長孫晟——」、「隋右驍衛將軍長孫晟——」、「隋右驍衛將軍長孫晟——」

  觀音婢跌跌撞撞出屋,聞見一句句招魂聲自正寢屋頂傳來。深秋的陽光莫名刺眼,晃得人一陣暈眩,遠處日頭下,復者正手執阿耶所穿常服,面向北方一遍又一遍哀呼。

  觀音婢舉步維艱,雙腿全然不聽使喚,心底企盼著聲聲呼喚能令阿耶魂歸。及至屋內,阿耶躺在南窗下,彷彿只在沉睡,只須她過去輕喚一聲,阿耶立會坐起,陪她說笑。

  「吾侄狠心西去,老婦何以為生!」太夫人趕來,執之痛哭。

  眾人隨之大哭,觀音婢木然上前,緩緩屈膝,跪至阿兄身旁。抬眸瞻仰阿耶遺容,只見那張烏紫的臉上雖刻上歲月的痕迹,卻掩不住昔日英武;深陷的雙目雖是輕闔,卻蓋不住張揚神采;緊閉的白唇似乎只須輕輕一啟,便會迸出洪鐘笑聲……想到阿耶因救自己而死,觀音婢緊咬的下唇滲出一排血珠,卻疼在了心尖。

  一股溫熱自手掌傳來,迷茫的眼珠對上阿兄哀傷的眼眸,手心傳來一股力量,卻非阿耶的力度。阿耶那雙挽弓射鵰的大手何等有力,玩弄陰謀於股掌之間毫不費力,而今卻無力攤著,任人將匙狀角柶插入齒間,再以燕几綴住雙足,竟毫無反應。

  觀音婢木然看著人們將阿耶抬去下屋潔身櫛發,看著一處處裝飾被換成一色素白,看著一份份訃文分送出去,看著一撥撥僧道迎進來,看著一支支火燭點燃設燎……所有人皆在穿織忙碌,惟她一人跪坐房中,守著空空的床榻,任眼淚肆意流淌。

  一場又一場的誦經聲和鼓樂聲一聲又一聲地迴旋在耳邊,震得心口一陣又一陣地悸痛。乳母曾說降誕那夜長孫府忙碌異常,阿耶也曾危坐於榻上守至入夜。如今卻換了她獨自守在空空的床榻,憑著他人訴說想象著父女二人初次相見的喜悅。

  小殮之日,堂中帷帳哭聲陣陣,阿耶已被換三稱新衣,楔齒的角柶隨之取出,葬於西階西牆之坎,在以璧飯含、瑱塞耳並加以冠屨后,覆以素白殮衾。

  觀音婢跪於四姊下首,朝前來弔唁的賓客跪拜答謝,兄長們則迎送如禮。

  五日後大殮,靈堂西階之上,竹竿挑著寫有「顯考隋右驍衛將軍長孫公之柩」粉書的九尺絳帛明旌在風中飄蕩,親友致襚助葬的車馬束帛陳於寢屋,其中亦有皇帝遣使饋贈的賻賵之物。有司抬著裹了緇衾的阿耶入堂,並於東側陳饌祭奠。及至入棺,主喪者三兄三嫂擗踴痛哭,在執事的協助下於棺內鋪席置衾,其哀狀令觀者落淚。

  安業痛哭著奉屍入棺,將要蓋棺時,沉默多日的觀音婢終是哭出了聲,先是低聲飲泣,俄而淚染麻衿,眼睜睜看著阿耶的面容永隔一木之下。

  停柩既殯后,親屬皆穿喪服。觀音婢任由婢女為自己穿上在腰間、蔽膝等處系了苴絰、絞帶的連體斬衰裳,額上交叉繞著一寸寬的麻布條,滿頭烏髮以一尺箭笄束髽,再包以布總,並手執一支高與胸齊的苴杖、腳著一雙菅草所制的粗屨,如此成服后,與眾人朝夕哭奠於停柩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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