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話·上 平壤之敗
六月暑天,夏日毒辣,熱氣蒸著大地,籠罩不去,一如遼東焦灼的戰況。此話須由三月說起。
三月底,經過近一年籌備,隋軍抵達遼河,自西攻高麗,不料為其所擊,死亡甚眾,諸多大將戰死。幾日後,隋軍再度進攻,與高麗兵大戰於東岸,大敗之。隋軍乘勝進圍,遼東城將陷。當是時,高麗請降。因皇帝有敕,高麗若降,即宜撫納,不得出兵;且凡軍事進退,皆須奏聞待報,不得專擅。故諸將奉旨不敢攻,而是馳奏軍情,高麗得以喘息,及敕令至,城中守御亦備,復出拒戰。隋軍貽誤先機,如此再三,皇帝卻不醒悟,以至遼東城久攻不下。
隋軍數戰不利,六月十一日,皇帝御遼東城南,觀城池形勢后,因召諸將怒責:「公等自以官高,又恃家世,欲以欺瞞待我邪!在京之日,公等皆不願我來,恐被我見腐敗。我今來此,正欲觀公等所為,斬殺爾等!爾今畏死,莫肯儘力,以我不能殺爾等邪!」
諸將戰懼失色,垂首不語。皇帝又道:「朕將留居城西六合城,親自監視爾等,若不儘力克敵,朕必殺公等!」說罷揮手,皆令退出。
「陛下!」貴妃陳婤嬌嗔而出,替皇帝揉額。
皇帝愜意閉目,口中咒罵:「一群廢物!」
陳氏勸道:「暑天切勿動怒,聖體要緊。」
皇帝握著美人柔荑,說道:「我發兵二百萬,高麗久攻不下,如何不急也?」
「高麗狡詐,若非至尊謹慎,以王師之眾,早滅之耳!」陳氏輕哼。
皇帝本就惱火,聞言拂之一旁,怒道:「婦人豈知軍國大事?爾以我不知大軍行法乎?此次征遼,意在弔民伐罪,非為功名。朕不許諸將輕兵掩襲,以防邀功耳!」
陳氏本意同仇敵愾,誰知惹怒皇帝,因泣謝曰:「恕妾愚鈍,不知至尊大計,失言之處,懇請至尊饒恕。」
「貴妃退下!」皇帝揮退之,又令侍者,「召平壤道行軍總管來護兒。」
陳氏見皇帝臉色鐵青,驚懼而退。
不多時,來護兒覲見。來護兒頗有武藝,平陳之初,累立軍功。及皇帝嗣位,歷任右驍衛大將軍、右翊衛大將軍等職,封榮國公,禮遇之隆,無人能及。此次征遼,受命平壤道行軍總管,為皇帝所重。
「遼東城久攻不克,公有何良策?」
來護兒揖道:「臣以為,不如先克平壤,直取其都。臣請率江、淮水軍,渡海先行,從水入之,諸軍分從八路。待臣先登,接應諸軍合取之。」
「勝算如何?」
「我軍船多人眾,高麗不敵,若以強勢登岸,必能破之。」
皇帝喜上眉梢:「善!公速去備戰。」
「諾。」
自遭斥逐后,皇帝未再詔幸貴妃,陳氏惴惴不安,唯恐自此失寵。數與宇文皛去信,未得答覆,憂惶之下,這日夜裡,陳氏潛入宇文皛居處,以尋慰藉。
「貴妃請回,千牛左右不在閣。」侍女卑立而答。
「夜已深了,千牛左右無須當值,為何不在?」
「這……」
陳氏見她目光閃躲,推之一旁,直入內室。侍女跟上,急道:「貴妃不宜入內……」
陳氏瞪她一眼,剛抬手欲推門,卻聽室內男呻女吟,顯是正在上演春宵秘戲。宇文皛好色成性,成天與宮人廝混,只因未見於跟前,故陳氏未加干涉。然而如今,她唯恐步榮華夫人後塵,為宇文皛所棄。
「三郎……三郎……」
陳氏正自發愣,忽覺那女聲耳熟,竟頗似一人。回想二人先前種種,陳氏恍然大悟,氣悶不已。
「貴妃……」
陳氏噓道:「退下。」侍女得令,連忙退走。
陳氏推門而開,果然,男女苟合之景赫然當前。宇文皛見之,冷聲問道:「爾來何為?」
陳氏心中氣憤,扑打淮南公主:「賤婦!」
淮南擒之,冷笑道:「貴妃以賤婦辱妾,豈非自輕自賤耶?」
「你!」
淮南拂之於地,彈彈手指,披了薄衫在身,慵懶靠於宇文皛身上,笑道:「妾與三郎情投意合,若貴妃自重,請勿相攪擾。」
陳氏望向宇文皛:「三郎亦如是意?」
淮南亦望之,脈脈含情。宇文皛笑道:「誠如公主所言。」因看陳氏,語氣決絕,「貴妃與我終究殊途,不如各自安好。」
陳氏不可置信:「三郎欲與妾離絕?」
二美對峙當前,宇文皛本該左右為難,然而,常年廝混宮人間,對於婦人爭寵,宇文皛早已見怪不怪,反而頗為自得,因笑:「貴妃身為帝妃,不當與我糾纏,與其常恐事泄,莫如就此了斷。淮南公主乃我表妹,再般配不過。」
果然男子皆薄情,陳氏愴然起身,冷笑一聲,謂向淮南:「汝勿得意,我之今日,必為爾之明日!」說罷含泣而出。
淮南聞之大忿,因問宇文皛:「三郎將棄妾乎?」
宇文皛笑道:「婢妾之流,棄如草芥。卿堂堂公主,焉能自比耶?」
淮南揪他一記,嬌嗔:「貧嘴!」
回舍后,陳氏手捧玉銙帶,伏榻長哭,回想宇文皛種種情話,竟是句句刺耳。「我本公主身,若非國滅,豈容爾等踐踏邪!」陳氏棄帶於地,眸光陰戾,「宇文皛,爾既絕情,休怪我不義!」
終於,前線傳來捷報,來護兒所率數千舢艫自水進攻高麗,在離平壤六十里處,與高麗軍相遇,大破之。皇帝覽表大悅,捋須笑道:「來總管果然勇武,不負朕望!」
「至尊,貴妃陳氏求見。」侍者察言觀色,適時稟報。
隋軍大捷,皇帝心中陰霾去半,因笑:「宣。」
陳氏素髻練衣,入拜泣道:「妾冒犯至尊,罪該萬死,特來脫簪請罪,望至尊釋怒。」
美人哭得梨花帶雨,皇帝見而大憐,招之上前:「貴妃來此。」
陳氏欲前又止,怯道:「妾待罪之身,不敢近前。」
皇帝見她楚楚可憐,笑道:「我未加妃以罪,卿多心耳。」
陳氏遂依過去,輕輕拭淚:「至尊幾日不召,妾不得不多心。」
皇帝因笑:「從今往後,朕夜夜御卿,如何?」
陳氏隨皇帝擁入寢殿,嘴角一抹得色。皇帝慵懶坐榻,手撫美人臉頰,望天喃喃:「若爾服軟,何至如此……」
陳氏詭譎一笑:「妾臣服與否,斯須便知。」說著屈跪其前,埋首衣袴之間。
美人極盡媚態,迎合著皇帝。本該合乎心意,雲雨之後,皇帝快感驟退,擁著懷中軟玉,心中卻在懷念被人忤逆之後的征服快感……
舢艫列陣遼水間,綿延數百里,平壤城危在旦夕,破之可待。總管來護兒集結四萬精兵,欲乘勝攻城。副總管周法尚止之:「今諸軍未至,補給不足,請俟諸軍至,一同進攻。」
來護兒不聽,道:「高麗久不克,我軍士氣低迷,如今方勝,士氣正高,若以乘勝追擊,必能直取平壤。」
周法尚道:「總管言之有理,然聖人有敕,凡軍事進退,皆須奏聞待報,不得專擅。總管若欲輕襲,請示聖意為好。」
來護兒道:「兵貴神速,皆因奏聞之制,我軍數失先機,故而不克。如今平壤正值慌亂,我軍攻之不備,定能一舉攻克。」說著橫他一眼,「周副總管但須安心,若是不克,某全副擔責。」
來護兒因領精甲四萬,直逼平壤城下。高麗出兵應戰,不敵敗走。來護兒逐之入城,暢懷大笑:「高麗大敗,城中財貨婦人隨掠隨奪,先入者先得之!」
攻城略地,大肆掠奪,於兵士而言,無疑是最佳犒賞。諸兵聞之,群情高漲,因趣入城,搶奪財物,搜羅美女,肆意剽掠。
至羅郭內空寺,高麗伏兵忽然殺出。隋軍因忙於俘掠,隊伍潰不成形。來護兒率兵逃出,士卒還者不過數千人。高麗軍追至船所,周法尚整陣待之,高麗憂懼乃退。而來護兒引兵還屯海浦,不敢復留應接諸軍。
「陛下!大事不妙!」
皇帝正與美人舞蹈,聞言不悅:「非有急報,勿擾朕興!」
侍者稟道:「來總管遭襲,我軍死傷數萬。」
舞樂戛然而止,皇帝覽表閱之,怒道:「來護兒竟不奏聞,擅自行進!」
陳氏揮退樂妓,說道:「來總管征役多年,竟失誤至此……」
皇帝忿道:「來護兒壞我大事,必當嚴懲!速召宇文述來殿。」
隋軍再敗的消息傳至國內,本就厭戰的國人莫不泄氣。濮陽郡夫人長孫氏閱過家書,謂向其子:「汝翁受命出戰。我早有言,滅高麗必惡戰也,索性大郎未去前線。」
宇文承功面色陰沉,元娘見之,攥緊衣袖。長孫氏未察二人神色各異,朝元娘道:「元娘生辰將至,我欲於家設宴,汝之閨友,皆可請來。」
元娘致謝:「可否邀請五姑等人?」
「自然可以。」
元娘生辰宴那日,觀音婢等人受邀前去。太夫人鄭氏望見,責向女孫:「怎請來高氏之女?」
長孫氏笑道:「無論如何,觀音婢也是長孫氏女。再者,此元娘之意也。」太夫人聞是元娘之意,遂也不言。
觀音婢上了賀禮,至太夫人座前行禮:「阿婆安和好在。」
鄭氏嘴角一撇,不屑而望。薛國夫人見狀,連笑:「觀音婢來了?汝母安否?」
觀音婢因向薛國夫人等人作禮,憤懣一旁的雲阿笑道:「自從回家,小孃一無家事煩憂,二不須請安無關人等,自然安好。」鄭氏臉色氣白。
觀音婢輕拉她衣袖,朝嬸母答道:「多謝孃孃關切,阿娘一切安好。」
「那便好,叫阿高常來走動。」薛國夫人笑道,又朝婆母示意。
鄭氏方是面和,強笑道:「三年未見,觀音婢愈發出挑了。」
觀音婢低眉笑道:「阿婆過譽……」話未言畢,卻聽她笑道:「觀音婢這般年紀,又是這般容貌出挑,求親者當是不絕於庭。」
觀音婢抬首,麗眸對上鄭氏那一瞬,鄭氏竟為之一驚,心下莫名發虛。略略深吸,鄭氏又笑:「身為長孫氏女,不可如彼等落魄貴族,甘為豪門妾室;也不可自降身份,嫁入庶族。宇文家、李家昔來求親,汝姊犯渾中意李氏,虧我阻之,乃有今之郡夫人號。」安業妻鄭氏滿臉譏笑。
提及往事,長孫氏尷尬笑道:「阿婆重提舊事作何?」
「阿婆教誨,妾謹記於心也。」觀音婢掩去窘色,因笑,「妾難擔保所嫁之家必為顯貴,然妾以為,家之興衰,女教為本也;即便日後,妾之夫子天資平庸,妾也願憑己之力,佐其顯達天下,乃不失女德也。」在座皆稱善。
鄭氏直視其面,果然,那雙眼眸里的淺綠精光從未熄滅,然以女子之力,成家之興榮,未免太過誇口,因是輕笑:「若當如此,乃為不辱長孫之名。」
觀音婢淺笑斂衽,請示歸座。雲阿一旁低笑:「薛國老婦素來尖酸,然遇觀音婢妙語,氣勢盡失矣,妙哉妙哉!」
正說著,一女客入來。觀音婢打量之,暗覺眼熟。只見她奉上賀禮,朝太夫人等問好:「阿婆、伯母安和好在。」又朝濮陽郡夫人道,「六姊好在。」
鄭氏厭惡而看,長孫氏解釋:「今日難得相聚,七妹恰在終南,故妾請之。」鄭氏乃是作罷。
薛國夫人笑道:「七娘來了,客師在終南否?」
「客師來終南打獵,故妾同來。」
「原來如此,快請歸座罷。」
「彼汝堂姊乎?」雲阿悄問。
觀音婢道:「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