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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話·下 陰差陽錯

  「幾年不見,李大郎酒量見好!」席間,鄭家大郎頻頻勸酒。

  李建成笑道:「比之鄭兄,建成慚愧也。」

  鄭大郎笑向長孫安業:「若論酒量,我不及妹婿。」

  安業執殤笑道:「唐國夫人訓子嚴苛,弟難常飲酒,今之所來,務必痛飲。」

  「可惜飲酒於宅,不得盡興!」鄭大郎嘆道。

  「妾等前來助興,何如?」鄭氏執壺領妹入來,坐至案前,謂向其妹,「三娘為客斟酒。」

  鄭觀音略顯尷尬,默然執壺。建成作謝:「承蒙兄嫂厚待,建成先干為敬。」

  鄭氏笑道:「三娘親為斟酒,李大郎焉不敬酒?」

  建成點頭:「確該敬之。」因朝鄭觀音笑道,「有勞三娘。」

  鄭大郎笑:「李大郎敬酒,三娘當回敬之。」

  「正是。」鄭氏推盞與妹。

  鄭觀音不善飲酒,飲過一杯,面上淺暈。

  安業道:「你敬我往到底無趣,莫如共行酒律,何如?」

  鄭大郎笑道:「人眾方為有趣,未如諸妾同席助樂。」

  鄭氏笑:「既是如此,大郎為監席明府,管酒杓;妾雖不善歌舞,卻略知曲令,願為席糾律錄事;三娘不善飲酒,可為觥錄事,掌罰酒。諸位意下如何?」

  眾人紛紛點頭:「可矣。」

  諸婢端了裝有二十酒令籌、一枚令旗的籠台入來,又添了長案。數人端坐案前,鄭氏執旗宣令:「請行籌令。」待鄭大郎首肯,因令建成,「李大郎為客,請先行令。」

  建成遂取一籌,念道:「巧言令色——自飲五分。」

  鄭氏因笑:「請李大郎自飲半杯。」鄭觀音為斟半杯,建成一口飲下。鄭氏又令:「安業下籌。」

  安業取之,念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放。」

  鄭氏道:「不敬不罰,逃過一劫。」因令下家次之。

  幾巡下來,建成紅光滿面,再下籌,又是「擇其善者而從之——大器四十分」。鄭氏笑道:「李大郎再罰四杯!」

  鄭觀音勸道:「李大郎已罰多杯,若是醉酒而歸,唐國夫人恐會責之。」

  鄭氏笑向建成:「三娘心善,不忍李大郎受罰。」

  鄭觀音瞠目結舌,其實,她恐為唐國夫人所知,以至惡己。畢竟,身為正經娘子,陪郎君飲酒作樂實在有傷風化,奈何她扭不過其姊。想及此,鄭觀音心有怨念,因執酒壺,悶聲斟酒。

  建成未察其意,聞言笑道:「三娘人如其名,向來心慈。」

  「是也。」鄭氏笑道,「故求親者甚眾。」

  建成連飲四杯:「確該為擇好郎君。」

  鄭觀音大窘,眼色止向其姊,卻被無視,只聽她嘆道:「求親者雖眾,然好郎君少。」

  建成笑道:「好郎君豈少耶?三娘不入眼罷了。」

  鄭大郎擠兌笑道:「好郎君自然不少,如李大郎者。」

  建成謙笑:「某不才。」

  「李大郎謙虛了。」鄭氏趁機詢問,「未知何時再續琴弦?」

  建成一怔,笑道:「亡婦屍骨未寒,無意續之。」

  鄭氏嘆笑:「李大郎痴情如此,當真好郎君也。」

  酒罷,建成歸去。鮮於氏招女詢問,鄭氏俱告之。鮮於氏嘆道:「真個好郎君,可惜無心續弦。」

  鄭氏笑之:「阿娘嘆何?李大郎無心續弦,說明暫未議親,三娘仍有機遇。」

  鄭觀音恍然大悟,難怪二姊攜她同去,因惱:「李大郎長我十歲,不欲嫁之。」

  鮮於氏笑她:「十歲又何妨?世家之嫁取,老夫少妻尋常事也。譬如高氏,年少長孫公將近三十,也願為後妻,何也?家世至關緊要。況且李大郎只長十歲。」

  「我不作人後妻。」

  「傻女!」鮮於氏嗔道,「前室無子,但承爵位,後妻何妨也。」

  鄭觀音哼道:「李大郎能否襲爵還未可知,阿娘切勿盤算過早。」

  「此話怎講?」

  「聖人有詔:凡舊賜五等爵,唯有功勛乃得賜封,非有功者皆除之。李大郎無可稱之才,年將而立,竟未釋褐,恐難有大為。」

  「這……」果然,鮮於氏聞之,猶豫起來。

  鄭氏笑道:「皆曰三娘木訥,今聞此言,其見識度人,不愧為鄭氏女。」繼而又道,「然聖人有言:自今唯有功勛乃得賜封,仍令子孫承襲。唐公新遷殿內少監,又隨征遼東,焉知日後無功?只須唐公立功,縱使李大郎無才,亦可襲爵也。」

  鮮於氏頻頻點頭:「即便有才之士,若無父功,終其一生,也難出人頭地。」

  見妹妹撇嘴不服,鄭氏直問:「妹有心上人乎?」

  果然,鄭觀音滿臉羞紅。鮮於氏見狀,急問:「誰家郎君?」

  鄭氏猜測一二:「李家二郎?」見她垂首不語,心下瞭然,語氣堅決,「不可!」

  鄭觀音驚得抬眸:「為何不可?」

  「李二郎嫡次,不能襲爵!」

  「那又如何?」

  「如何?每與諸婦雅集,汝豈欲低人一等?」

  「李二郎勇武,焉知日後遜於李大郎?」

  鄭氏見她執拗,一聲怒吼:「身居嫡次,自出生起,李二郎就已遜之!」

  鄭觀音嚇住,氣惱之下,掩泣而出。鮮於氏見狀,謂向二女:「罷了,三娘不願,莫強為之。李二郎儀錶堂堂,三娘若是許心,也未嘗不可。」

  鄭氏哼道:「皮相好有何用?三娘未經人事,不知好歹也罷。阿娘過來之人,豈同犯糊塗?」鮮於氏結舌,遂不言。

  排排卷帙橫列櫥中,露出大小不一的木質軸頭,書有冊名的細長布簽懸挂其上,如片片輕羽飄浮空中。觀音婢踱步其間,一一抽出書卷,揣之懷中。抬眸望見《晏子春秋》的書籤,縴手伸去,卻見另一手也同伸而去。觀音婢回眸而望,當即怔住。

  「高娘子!」世民見之,喜出望外。

  眼前的笑臉彷彿窗外日光,令閣內明朗映人,晃得觀音婢眼前恍惚,再次細看,竟真是他!觀音婢連忙欠身:「郎君好在。」

  世民見她目光疑惑,因是解釋:「我與無忌自幼相交,今來此探望。聽聞治禮郎隱居多年,藏書頗豐,故來書閣一觀。」

  觀音婢頷首:「阿兄何在?」

  「伊取飲去也。」

  「原來如此。」

  閣中一時安靜,觀音婢進退不是,世民亦覺尷尬,因尋話題:「高娘子欲觀《晏子春秋》乎?」

  「妾已觀數遍,閑來無事,欲溫故之。」

  世民驚訝:「《晏子春秋》無非軼事戲聞,高娘子溫故何為?」

  問及讀書,觀音婢侃侃而談:「《晏子春秋》非儒非道,不為後世所重,然其所撰晏子言行,每每讀之,頗有啟發。」

  「比如?」

  「比如有《景公養馬》篇:景公有馬,其圉人殺之;公怒,援戈將自擊之;晏子曰:『此不知其罪而死,臣請為君數之,令知其罪而殺之!』公曰:『諾。』晏子舉戈而臨之曰:『汝為吾君養馬而殺之,而罪當死;汝使吾君以馬之敵殺圉人,而罪又當死;汝使吾君以馬殺人聞於四鄰諸侯,汝罪又當死。』公曰:『夫子釋之,勿傷吾仁也。』——晏子以數馬夫之罪,令景公知過,從而救下馬夫,何其高妙。」

  世民展卷而閱,見她竟能全篇誦背,一字無誤,心下不禁佩服,因笑:「如此看來,晏子善知人心也。景公盛怒之下,難聽諫言,然若助其怒,景公引為知己,遂願聽其言。及聞馬夫之過,亦知己過,故而釋怒。」

  觀音婢頷首:「正是。」

  「世民……」

  觀音婢驚看世民,不可置信。世民轉身,見無忌入來:「無忌。」

  無忌見觀音婢亦在,當即怔住。世民以其驚訝,笑道:「我曾遇高娘子,不想在此重逢。」

  高娘子?無忌惑看妹妹,觀音婢反應過來,連笑:「表兄會客於此,妾不叨擾了。」經過無忌時,表情凝重。

  「高娘子乃汝表妹耶?」待她走後,世民問無忌。

  妹妹去前目光凜冽,無忌因答:「是也,雲阿乃我舅女。」

  「雲阿?」世民暗自思量,照理前月已見過,為何毫無印象?

  「意為棲志在雲山之曲。」

  「治禮郎取名別緻。」

  無忌點頭,引之去席。世民相隨其後,猶自念著:「棲志雲阿……」

  觀音婢急走於廊,心中又嘆又喜,又氣又惱,一時百感交集,心緒難平,以至未聞有人呼她。

  「觀音婢為何失魂落魄,莫非見鬼了?」雲阿從未見她如此失態,擠兌笑道。

  觀音婢連連搖首:「暑熱難耐,故急回屋。」

  雲阿見她臉色通紅:「豈非中暑耶?」

  「無礙……」觀音婢連道,「方於橋上餵魚,曝晒之故也。」

  雲阿指她懷中卷,一臉狐疑:「觀音婢以書餵魚乎?」

  觀音婢神色自若:「我先餵魚,而後取書。午天酷熱,姊不回屋?」

  「爾先回之,我去後山捕蟬。」雲阿想起正事,揮手跑遠。

  觀音婢回閣觀書,卻久難心靜,只因思緒轉到舊事,倏忽清晰。猶記當年,她與世民或偕游洛水,或放歌原上,當時意氣,如今思來,竟如此深刻。

  其實,這幾年來,觀音婢偶爾也會憶及往事,然而此次憶來,卻多了一份難言之羞。蓋因年歲漸長,明白男女之別後,往日種種親密,竟讓人如此羞愧。觀音婢閉上雙目,剛才那張面容適時出現,輕易佔據了腦海。回想他那夜一言一笑,難怪似曾相識。然而……彼時她咄咄逼人,且言辭惡毒,恐令他心有餘悸,故方才言談之間,略顯謹戒。觀音婢以書遮面,長長嘆氣。也不知輾轉了多久,睡意逐漸襲來。

  「世民……」觀音婢止步。

  世民轉首:「為何不前?」

  「足痛不能行……」

  世民嘆氣轉身,半蹲身子,指了指肩:「……來。」

  觀音婢欣然躍上:「世民善人!」

  世民再次強調:「爾年幼於我,當呼以『阿兄』。」

  「不也。」

  「為何?」

  「『世民』好聽!」

  小郎君討好的聲音軟噥在耳邊,世民很是受用:「……隨你。」剛欣慰一笑,卻被他一陣折騰。

  觀音婢抓其肩袖,作御馬狀:「馬兒快快跑,送我早還家。」

  「我非馬!」

  「爾屬馬。」

  世民忿道:「敢用我為馬者,唯汝也!」

  觀音婢得意哼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歌聲漸飄漸遠,消失在草原盡頭。一縷夕陽忽現眼前,是阿兄接卷而起。觀音婢避開他審問的目光,隨意問著:「客人走了?」

  「嗯。」無忌坐於榻邊,問道,「為何謊稱高氏?」

  觀音婢知難迴避,因道:「那日偶遇,以其歹人,故我謊稱高氏,誰知……」

  「也罷,世民不知情,汝姓甚名誰,於伊而言,並無二致。」無忌安慰道。

  觀音婢卻懊悔不已:「那日相逢,因有誤解,我詈之禽獸,今日再見,頗覺失禮。」

  無忌瞠目而問:「真耶?」

  觀音婢以卷掩面:「非止如此,我諷其何不速死……」

  無忌捧腹大笑:「世民受爾垢詈何少耶?昔爾未悔,今何故也?」

  觀音婢自書後睥他一眼:「我說煩憂,兄卻笑之。」

  無忌連忙止笑:「不如……我道出實情,世民知是你,必不怪之。」

  觀音婢猶豫:「道出實情也枉然,男女終究有別,不比從前也。」

  無忌點頭:「確實如此。方在書閣,世民提及舊事,暢懷大笑。與其告之實情,莫如留作念想。」

  觀音婢心中一澀,轉而笑道:「阿兄與獨孤娘子現今如何?」

  無忌嘆道:「我與獨孤四娘緣分已盡。」

  觀音婢驚問:「為何?獨孤娘子曾誓爾不嫁,今改志乎?」

  無忌搖首:「正是如此,我才避之,以絕其望也。」說著自嘲,「我一無家業,二無官名,吃住尚在舅家,何以許之?」

  「阿兄……」觀音婢知他遠非表面淡然,心疼之下,卻又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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