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話·上 四顧茫然
高氏還家后,心事重重。觀音婢有所察覺,只當阿耶死祭剛過,阿娘為之傷感。這日,觀音婢同阿娘寫經,河內夫人忽然負氣而來。
高氏命人奉漿,河內夫人抬手止道:「不必了。」高氏因問:「未知夫人登臨寒舍,所為何事?」
河內夫人冷道:「未知高夫人教子以禮乎?」
「夫人此言何意?」
「夫人愛子引誘小女,若傳揚出去,如何是好?」原來,無忌與佛慧私會,被河內夫人當場撞見。
高氏驚問:「四郎早與獨孤小娘子斷聯,安會誘之?」
河內夫人斂色:「難不成是四娘引誘長孫四郎?」
高氏連忙致歉:「妾絕非此意……」
河內夫人咽下怒氣:「當年未及議親,聯姻遂以作罷,你我雖未挑明,卻各自瞭然。妾今來此,欲與夫人說明,妾與別家意合,即將約為婚姻。還望夫人嚴於律子,勿為不禮之事,則妾感激不盡也!」
高氏滿臉歉意,連連點頭。觀音婢見母為人責難,心如刀絞,又聞此話,急得插言:「夫人可否聽兒一言?」見她望來,欠身乃道,「阿兄與佛慧姐姐兩廂情悅,夫人可否成全之?」
高氏微斂:「觀音婢。」
果然,河內夫人聞言,嘴角輕撇:「兩廂情悅何用耶?能為生乎?佛慧嫁來,難不成也要寄人籬下?」觀音婢羞愧垂首,河內夫人語氣微和:「非我勢利,若是長孫五娘,所嫁之人尚無屋室,汝願乎?」觀音婢遂不語。
沉默半晌,河內夫人望向高氏:「妾若有言重,望夫人諒之,告辭了。」高氏笑臉送出,回身默坐於席。
「阿娘……」觀音婢見她半晌不語,輕聲喚道。
高氏抬首,拭去淚水:「失了長孫家庇佑,終歸會為人所輕……」
觀音婢喉間發堵,慰道:「一切將會好轉。」
慰好阿娘,觀音婢去到阿兄房裡。「河內夫人來了?」無忌正在踱步,見她入來,立即問道。
觀音婢頷首,無忌坐席說道:「我與佛慧相會,不料河內夫人見之,沉臉而走……夫人言何?」
觀音婢慰道:「夫人閑話幾句即去,阿兄不必擔憂。」
無忌嘆道:「河內夫人原不許我們來往……想來也是,我尚為舅養,誰願以女妻之?」
觀音婢鮮見他頹喪,且嘆且慰:「一切將會好轉……」
從阿兄處出來,觀音婢心情沉重。此時,她猶盼世民在側,哪怕聽他幾句看法,也能令人心安。須臾又苦笑,他曾說待她孝除,即來娉娶,如今卻久無音信,想是洛陽軟紅香土,他已流連忘返……
「小娘子若改心意,隨時可來尋我。」觀音婢猛然頓步。高外祖母山氏曾入侍皇后,授女侍中,若能入侍皇后,為兄謀取一官半職,一切問題或將迎刃而解。然而……觀音婢想起世民,遂消念頭。
龐卿惲入職事畢,即去拜訪唐國公府。世民連忙迎他入門,寒暄之後,欲問又止。龐卿惲見他目光期待,不解而望。
世民問道:「長孫娘子未托信乎?」龐卿惲恍然一笑:「未也。」世民頓感失落,心底盤算著回山一事。
經過兩月審訊,薩水之敗案終於塵埃落定。十一月初八日,布告宇文述與於仲文等除名為民,斬劉士龍以謝天下。因諸將皆委罪于于仲文,皇帝敕令釋放諸將,獨囚於仲文。於仲文憂恚,發病困篤,乃出之,卒於家。此不贅述。
這日,阿茉奉上請帖。觀音婢閱之,是鄭觀音邀其去家,觀音婢遂於冬至日謁鄭宅。
「觀音婢來了。」鄭觀音笑臉相迎,觀音婢奉以雲頭履為賀冬禮。鄭觀音令人接了,引之入院:「盧四娘也在,妾為你們引薦。」「盧四娘?」「泗州司馬女也。」
觀音婢頓足,鄭觀音疑惑相看:「何故?」觀音婢搖首而笑,鄭觀音執之入院:「盧四娘姿容端麗,與爾年仿,汝見之必悅。」觀音婢頷首。
入院,一對少男女正在對弈。鄭觀音耳邊低語:「實不相瞞,有人慾見汝。」「誰?」鄭觀音笑而不語。
「長孫娘子好在。」李玄霸見二人走來,立身道好。
鄭觀音因笑:「妾來為引薦。」因指玄霸,「此是李三郎,李二郎同母弟也。」又指盧四娘,「此是盧四娘,泗州司馬之女。」因謂二人曰,「此則長孫五娘也,長孫公第五女。」
三人見禮后,盧四娘上前相執,打量觀音婢后,笑道:「早聞長孫五娘之名,今日得見,果然傳聞不如眼見。」
鄭觀音微撇,復又笑問:「汝識之乎?」
盧四娘頷首:「妾曾聽祖姑提及。」見觀音婢疑惑,解釋道,「妾曾客前民部尚書府,祖姑曾有提及。」
觀音婢恍然:「伯母安否?」
盧四娘凝眉嘆道:「自祖姑父亡后,祖姑精神每況愈下……」觀音婢亦嘆。
鄭觀音令人奉飲,引二人就坐,笑道:「今日迎春,不提傷感之事。」因謂玄霸,「冬至有俗小坐吟詩,李三郎豈能無詩耶?」
玄霸端坐凝思,須臾吟道:「陽氣將舒柳,寒風欲破梅。高朋同聚坐,吟對待春回。」
鄭觀音悄謂觀音婢:「李三郎幼辯惠,好詩文,雖與李二郎同年而生,卻性情迥異。」觀音婢頷首而笑,以其改意,故而稱讚之。
盧四娘笑道:「妾依韻為之,方家莫笑也。」因清嗓吟道,「歲盡陰陽轉,梅枝清氣來。晴雲消雪盡,臘柳領春回。」
鄭觀音笑道:「盧四娘才思敏捷,謙虛了。妾不善詩歌,小作一首附會之。」說著醞釀半晌,乃道,「陽升日短淺,陰降夜幽長。寂寞閨中火,落灰滿愁腸。」
盧四娘因笑:「鄭三娘愁何?」
鄭觀音揪其臉頰,笑道:「盧四娘才貌雙全,人皆稱美,妾等自慚形穢,焉能不愁耶?」
玄霸望向觀音婢,笑問:「長孫娘子有詩乎?」
觀音婢垂首一旁,聞言望向那張肖似世民的面容,山眉輕舒,乃道:「應律黃鐘動,微陽破紫穹。何愁無艷質?但喜有淑風。」
盧四娘聽出回駁,又聽玄霸笑道:「何愁無艷質?但喜有淑風——冬至雖無麗景,卻有陽氣之和,想來長孫娘子乃豁達之人。」遂以多心之故。
觀音婢垂眸笑道:「胡謅之作罷了。」
唱和一陣,鄭觀音欲試新履,引盧四娘回屋試穿。觀音婢執杯立於亭前,慢飲不語。玄霸見她總是形單影隻,愈生憐愛之心,因趨至其旁。觀音婢察覺,轉眸相看,見他欲言又止,因道:「李三郎有話請說。」
玄霸臉色頓紅:「其實也無要緊之事,只因……」只因他想親近她,又不便相見,鄭觀音得知,乃有今日之會。
觀音婢目光疑惑,因踱步去席,交盞於婢,說道:「妾尋觀音姊而去。」
「長孫娘子……」玄霸見她欲去,連聲呼之。觀音婢回眸而看,見他臉紅,瞬間瞭然。「自重陽日見長孫娘子,某……」
「實所抱歉,妾心有所屬。」不待他言畢,觀音婢欠身說道,此舉既絕其心,又留其顏面。
玄霸驚愣,須臾強笑:「既然如此,某祝福長孫娘子。」
「多謝。」觀音婢斂衽而去。入至鄭觀音房,二人正耳語偷笑,見她入來,立即止言。觀音婢故作不知,徑直坐去。
鄭觀音還贈新履,觀音婢含笑道謝。「我們去院里罷,以免怠慢李三郎。」鄭觀音領二人出房,卻未見玄霸。婢女解釋道:「李三郎先行告辭了。」
鄭觀音笑向觀音婢:「李三郎必是害羞了。」盧四娘掩笑一旁。
觀音婢無意接話,卻聞一人尖聲笑道:「難怪李三郎來家,原為見人而來。」觀音婢看去,是鄭氏擁裘走來。
鄭觀音嗔笑:「阿姊切勿胡言。」
「以我不知也!」鄭氏輕戳其額,哼笑道,「汝向不喜宴,今必受人所託,故而設之。」其言不假,得知玄霸欲見觀音婢,鄭觀音自告奮勇,以冬至小聚為由,邀來觀音婢等人。鄭觀音聞言,臉色紅白一陣。
鄭氏眼睛恨剜觀音婢,以她之見,此女本該人人唾棄,使嫁李三郎為妻,無異授之恩惠,三妹到底心善了。「長孫五娘標榜閨中諸葛,今會情郎於此,未知暗授何法?汝不妨說來,妾也好佐夫顯達於世。」
觀音婢欠身笑道:「阿嫂說笑了。」
鄭氏微愣,本以她心懷嫉恨,可她一聲「阿嫂」,倒顯得自己咄咄逼人。雖嘴上仍不留情,聲勢卻明顯減弱:「妾何曾頑笑?方見五娘同李三郎悄話,難免想入非非。」
觀音婢笑道:「阿嫂既已望見,便知妾起身即走,無非尋常對答耳。」鄭氏臉色悻悻,觀音婢因是告辭:「有勞款待,妾先告辭了。」
盧四娘嘆其處事自若,與鄭氏姊妹閑話一陣,亦是道別:「多謝姐姐款待,妾亦告辭。」
鄭觀音送出幾步,轉身至姊身旁,埋怨道:「阿姊何必拆穿邪?如此一來,伊必防範於我。」
鄭氏哼道:「妹尚未嫁入李家,倒先助人入李家。」
鄭觀音惱道:「我不欲嫁李大郎。」
「此事由不得你!」鄭氏斥道,去前說道,「至於長孫五娘,汝切莫插手。我已進其畫像,若伊入宮,淪為皇帝玩物,方為解恨耳!」
鄭觀音驚住,轉而思道,且不說南北朝以來,若非得已,貴族嫡女絕不願入宮為妃;那觀音婢清高之人,若為人狎玩,必會屈辱而死,阿姊果然一招致命……
「長孫娘子。」
阿梨先去呼車夫,觀音婢默行廊上,聞見人呼,抬眸看去,鄭大郎立在對面。觀音婢側身行禮,因欲告辭,不料鄭大郎尾隨之,笑道:「山路難行,某送長孫娘子回府。」
觀音婢加快腳步,側眸說道:「妾隨有奴僕,不勞鄭大郎了。」
鄭大郎見她迴避,阻其去路,觀音婢繞開,又為所阻。觀音婢昂首冷視,卻見他滿臉謔笑,橫肉跳動。觀音婢心內惡之,又不便發作,因沉聲道:「妾須趕路,還請鄭大郎勿相為難。」
鄭大郎見她斂色,恐其不悅,遂相讓:「某無惡意,長孫娘子有請。」目送那襲身影時,一副垂涎之態。
觀音婢急步而出,阿梨迎上來,問道:「安會這般久?」觀音婢促道:「快走!」阿梨見她臉色凝重,連忙扶之上車。
牛車急行於道,觀音婢總覺有人相隨,想到鄭大郎不懷好意,心下忐忑不安。阿梨察之,遂揭簾探望,卻見一車相隨於后,因笑:「盧四娘來也。」
觀音婢命人停車,揭簾而出。後車追上,盧四娘出,笑道:「所幸追上了,長孫五娘為何行色匆匆?」
觀音婢難於啟齒,因笑:「天黑早,故妾急趕路。」
盧四娘笑道:「你我順路,不如同行。」說著來登車。觀音婢引之坐下,盧四娘輕拍其手:「鄭二娘輕薄無行,切勿在意。」觀音婢驚訝而望,盧四娘回以微笑,「長孫五娘光風霽月,才冠閫闈,妾誠慕焉。望汝不改風氣,無畏人言,則妾心慰也。」
觀音婢見她雙眸明媚,言辭坦蕩,自己卻忌防之,心中頗愧。正欲道謝,卻聽她羞道:「聽觀音姊雲,唐國夫人慾聘汝為三郎婦,若當如此,與爾互為妯娌,妾之幸也。」觀音婢如聞噩耗,嘴角僵笑。